入夜,徐重自行抱了枕头,目不斜视地朝西屋大步行去,今夜,他无论如何也得在这西屋宿下。
一进屋,屋里弥漫着一股番荷叶的清香,定睛一看,月令正面色平静地捣弄番荷叶,她如今的身形,稍稍纤瘦了些,薄裙之下,依稀显出肩峰的形状,难怪今晨抱她,都觉得弱不胜衣。
趁月令专心致志,徐重将枕头偷偷放于榻上,朗声道:“昨夜后院露宿,蚊蚋多不胜数,睡得不甚安稳,容我先歇息片刻。”
他打着哈欠顺势坐下,又自然而然地去掉鞋履,总算如愿躺在了矮榻上。
正眯眼装睡,月令递过一碗墨绿色的汁液:“自行把药敷上。”
“这……”
徐重面露难色:“夫人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万一把这汁液弄到了枕上、榻上,不就更惹你生厌了吗?”
月令睨了他一眼:“躺下。”
徐重平躺在榻上,只觉冰冰凉凉的汁液涂于面上,甚是舒坦,而她身上亦带着一股淡淡的番荷叶清香,不禁再度开口道:“月令,明日午后我既动身回京,我诚心问你,你可愿与我同行?”
问出这番话时,徐重本不抱希望,山居两日来,与月令朝夕相处,她虽不似之前那般坚拒,可心中究竟如何作想,他猜不透。
月令沉默半晌:“我可以随你回京畿。”
徐重猛地撑坐起来,顾不得面上的番荷叶汁液还未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当真?”
她抬眸:“但我须与你约法三章。”
“别说三章,只要你肯跟我走,三十章我也依着你!”
“这第一条便是,无论何时,若我不愿,你休得近我身。”
她看向他的手,一字一句道:“譬如眼下,你就得松手。”
徐重心下一凉,讪讪松开了手。
“余千里,你可答应?”
“答应。”
“第二条,你我之事,不得透漏给第三个人知道。”
“这是自然。”
徐重一面点头,一面思索,回京该如何处置岳麓。
“第三条,从今往后,你和你的手下,不得探听我以及估衣铺三人的任何事。”
她顿了顿补充道:“作为交换条件,你所欲之事,我许你一月之期,若此间你信守诺言,我覃月令,自会遂你心意。”
得,打了三个巴掌,才赏一个甜枣吃。
徐重只恨自己选无可选,在月令跟前,任他睥睨天下,终究还得一再退让。
“你说的这三条,我统统应允,月令,你也须记着,一月之后,便是你应诺之时。”
“明早,我从长宁寺回来后,自会随你回京。”
说罢,月令以纱衾为界,合衣躺在徐重身侧。
徐重本能地探出手去,又赶紧收回。
方才不是才应下来么,她若不愿,就不得近她身。
这是什么歹毒的条款?
***
翌日,天色未明,趁余千里酣眠未醒,清辉悄然起身出门。
别院距长宁寺不过一柱香的脚程,不多时,便至山门外,此刻,清辉额头已沁出薄汗,她仰头望向半山腰的长宁寺,提裙拾级而上。
从山门到长宁寺,拢共九九八十一级石阶,十余年间,她走过千百回,她甚至记得,哪处有坑洼,哪处是后来修补过的。
五岁那年,娘亲病故,半年后,她随孙嬷嬷入寺,在寺后那排低矮的香客客房,一住就是十年。在这座人迹罕至、香火逐渐衰败的小寺,没有高门薛府的大姑娘薛清辉,只有与嬷嬷相依为命的覃月令,覃是她娘亲的姓,月令则是她的闺名。
跪在地藏菩萨面前,清辉阖眼,双手合十,祈愿娘亲与孙嬷嬷魂脱幽冥,早登极乐……
娘亲已亡故了十五年,薛府不再存有她的画像,即使极偶尔提到她,也是“薛颢前头那位夫人”,抑或“清辉的亲娘”,人们已然忘却了她的名字,就连清辉,亦淡忘她的模样,只记得她是一位饱读诗书、温婉清丽的年轻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