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杨缓。
有什么事非要演奏一曲再说吗?装什么,琴技也不过尔尔。她咬了咬牙,忐忑的心情却总算安定了几分。
白荆溪原本就带着愠色的面容几近扭曲,他拳心紧握,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
杨缓笑了笑,直起身来面向众人:“相传周文王因为崇侯虎的谗言,被商纣王囚禁在羑里,谱写《拘幽》以抒发忧愤之情。此事《琴操》中有所记载,然原曲已经失传。
前朝有位天才机关师,名号天机子,他不仅通晓机关之术,对音律也颇有研究,有感于纣王幽禁文王的故事,他重谱《拘幽》,又借鉴‘触弩’原理发明了一个以此曲为引的‘鸣弦幽牢’。演奏时用特定力度触发簧片机关,便可开启地牢通道。庄主在问剑大会期间于书房抚琴,琴曲与我方才所弹一致,皆是天机子所谱的《拘幽》。山庄客房隔音效果极好,也是便于隔绝琴声,隐藏地牢的存在。”
“可白庄主琴技比我还不如,像是生硬练就,恐怕会的曲子极少。”他瞅了眼白荆溪僵硬的神色,一改之前对李朔方说的“庄主琴弹得不错”,唇边扬起一丝因自己琴技竟能险胜庄主而忍不住得意的笑,“‘炎炎之虐,使我愆兮。幽闭牢阱,由其言兮。’[1]你本人知道这曲子的名字和寓意吗?恐怕为你打造地牢的人也并未全部告知吧?”
杨缓语毕,向右侧移动了一小步,露出藏在身后的人,接着扶住那人,借力让他缓缓起身。
“诸位看看,‘鸣弦幽牢’中所关是何人。”杨缓朗声道。
这是一位白发苍苍,脊背佝偻的老人,面色因为常年未见日光而苍白得近乎透明,脸上的皮肤紧贴骨架,干薄到像张陈年的书纸。
“爹!”人群里的桓楚发出一声惊呼。她手中茶盏落地,瓷碎声在静默中清晰得可怕。
桓璀深深凝视了女儿一眼,接着他费力地向前挪动一步,好让众人看到他手上那截未完全砍掉的锁链,腕上几乎透骨的勒痕触目惊心,清晰地昭示着一段漫长又黑暗的对峙。
刀光一闪,沉缄了十三年的铁链终于应声而断。杨缓收刀,环视众人:“诸位若尚有疑虑,可自行取了该锁链,去与庄主地牢中的那条比对。”
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半晌,有人面色惊诧地议论道:“桓璀大师,他,他不是归隐多年了吗?”
“他不是白庄主师父吗,怎么被关在地牢?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低语声像水面漂来的一阵风,忽然消散,又忽然四起。
白荆溪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不仅因为事情败露,更因为问剑大会期间布置了如此多的机关,书房更是重重设防,现在却有人告诉他曾经多次夜探书房,甚至救出了桓璀,这不啻于狠狠扇了他一个巴掌。怪只怪他自己,平生所谋皆是名利,到头来却把山庄的荣辱安危挂系于一片冰冷的机关。
“白庄主,”杨缓的声音让他回过神来,“你真的是桓璀的徒弟吗,或者说,你敢当众展示你的铸剑技艺吗?问剑大会第一场答卷由你评阅首遍,如果不是对参赛者作答的兵器知识有惑,你为何偏偏在那时打开地牢?”
群英楼内终于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一些知晓时务又与山庄无甚瓜葛的江湖散人,此时已经默默离场。热闹虽好看,但与己无关的热闹也不是非看不可。而场中留下的诸人,要么是义愤填膺的江湖后辈,要么则是老成持重的名门弟子,前者血气方刚,后者则有恃无恐。
“多谢小友助我脱困,接下来的事情,让老夫自己来解释吧。”桓璀缓缓开口。
“白荆溪,我与你父并不相知,也从未收你为徒,这都是你编造出来蒙骗世人的。”他的声音苍老而沉重,“我唯一的挚友,是赵延裕将军!赵家娘子当年嫁给老庄主,藏锋正是我为他出嫁的女儿打造的,却在赵家娘子过世之后被匡正山庄据为己有,称作镇庄之宝!”
听到此处,一旁的杨缓已神色微动。他没料到桓璀竟毫不避讳地谈及了这段往事。鸣弦幽牢的存在和白荆溪对藏宝图的渴望都让他怀疑庄主关押了桓璀,但他最终确认并决心营救,却是因为探查书房时翻到一份桓璀早年间的剑稿,某一页以遒劲笔力书着——“弃忠之主,何言国昌?是故孤锋不问圣意,神兵不仕帝王。吾徒承志,当固守之。”
这份手稿白荆溪大概从未认真读过,桓璀的兵器不赠朝廷,不入金銮殿,若白荆溪真是桓璀弟子,那他三年前将凤吟九霄剑进献朝廷的举动已完全违背恩师初衷。
“孤锋不问圣意,神兵不仕帝王,”这是诛心之论,一流出去就是柄在他人手,桓璀却并无顾忌地写下。此刻,联想赵将军的生平经历,其中的含义也逐渐明晰。
赵延裕本是前朝名将,镇守西北十余载,战功赫赫。前朝覆灭之际,太祖遣使致书,许以高位,唤其归顺。赵将军知大势已去,为保边地百姓不陷涂炭,遂带昭武军解甲归降。可数年后太祖猜忌赵氏,暗中削权,赵将军无奈,遂称疾归隐。
后断龙山一战爆发,敌军突袭,边防告急。昭武军虽勇,然群龙无首,屡战不利。朝中诸将束手,皇帝不得已,遣使三道,诏赵将军出山。
赵将军受诏而来,身披旧甲,鬓发已白。可那一次,战无不胜的昭武军却败了,赵将军也在黎国境内不知所踪。太祖调查一番后龙颜大怒,以战败被俘,投降敌国之罪株连赵氏满门,当时赵氏女已过世,其婿白老庄主也系狱数年。
赵延裕以前朝将军之身归降,最终又被扣上了投降敌国的罪名。有些人深信,有些人不信。
但世事如流水,二十年过去,那些不信的人闻之见之,也不过敢在心中暗叹一句——帝王座上冷,最冷是人心,如此罢了。
桓璀手扶胸口,他在幽暗中没有什么时间概念,如今重见天日,只觉万事好似尘埃落定,可一想起挚友的遭遇,埋在心里那颗石子就又开始硌得慌。他顿了顿,沉声道:“白荆溪,你后来发现赵将军寄给女儿的旧信,觉得那藏锋里深藏秘宝,却无论如何也查探不出。当时赵将军与其女已经相继离世,你就将我囚禁了整整十三年,逼令我道出宝藏下落,每年还替你铸造兵器,借问剑大会为山庄扬名……”
“‘剑非徒剑,锋藏秘宝,非金非玉,乃心所寄。’那信中所写,不过赵将军归隐之时其女对朝廷颇有微词,他叮嘱爱女隐忍克制,守住赵氏一脉的忠义之心罢了。你被贪欲蒙蔽了双眼,自然不信。”
“你后来甚至叫我另外打造一柄藏锋,将‘假’的藏锋送给明霄宗,作为聘礼……”他顿了顿,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真是可笑——那两柄剑分明一模一样,何来真假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