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裁决的凛冽:“栖霞山千年基业,毁于一旦!四峰崩陨,弟子凋零,传承几近断绝!此等倾覆之祸,玉宸子身为掌门,难辞其咎!其过,当载入落霞宗册,警醒后人!”
宣判如同最后的丧钟,重重敲在每一个栖霞山弟子的心头。高升仅存的左臂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空荡的右袖疯狂舞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血污再次汹涌而下。玉宸子掌门生死未卜地躺在冰冷的地上,却已先一步被钉在了宗门的耻辱柱上,死后连落霞派弟子的身份都被褫夺!这比死亡本身,更令人窒息。
“然,”云珩话锋一转,声音中的冰冷稍敛,目光扫过那些幸存的面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栖霞虽毁,道统未尽。尔等浴血奋战,护持同门,其志可嘉,其勇可勉。落霞派,非绝情绝义之地。”
他缓缓抬起手,宽大的紫色袍袖在微风中拂动,指向栖霞山外,那云梦大泽辽阔而未知的方向。
“吾在此宣告:凡今日幸存于此地之修士,无论出身栖霞、百草谷、玄剑宗、御兽山庄,抑或其他宗门同道,皆可自行抉择去路。”
“其一,”他声音平稳,清晰地传递到每一个角落,“愿入我落霞派者,即刻起,便为落霞外门弟子。随吾等返回云梦大泽南麓,南云仙陆之落霞山门。彼处灵脉丰沛,传承有序,乃真正的修真沃土。入我门墙,可得庇护,享资源,参悟更高道法,他日未必不能重振尔等昔日宗门之辉光!”
南云仙陆!落霞山门!真正的修真沃土!这几个字眼,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间在疲惫绝望的人群中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许多修士黯淡的眼中猛地爆发出强烈的渴望光芒。北云仙陆资源贫瘠,元婴已是传说,化虚更是闻所未闻。若能加入落霞派,前往那传说中的南云仙陆……这几乎是绝境中唯一通往光明的通天坦途!不少中小宗门的弟子,甚至一些百草谷、玄剑宗的低阶修士,呼吸都不由得粗重起来,脸上显出激动之色。
“其二,”云珩的声音再次响起,将众人的心绪拉回,“若心念故土,或另有牵绊,亦可留于此地。栖霞山虽残破,地脉已在嫣芳长老星辉下复苏,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重现生机。落霞派会留下部分资源与基础功法,助尔等重建山门,休养生息。”
留下?重建?目光所及,是巨大的湮灭坑洞,是崩塌的宫殿废墟,是焦黑的山峦和尚未散尽的亡魂煞气……玉宸子掌门被除名,凌虚长老是叛逆,高层几乎死伤殆尽,传承断绝……留在这里,重建谈何容易?恐怕终其一生,也只能在贫瘠与混乱中挣扎。许多修士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更深的迷茫和忧虑取代。
场中一片压抑的寂静。去与留,如同沉重的枷锁,套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脖子上。加入落霞,意味着背井离乡,放弃过往身份,成为最底层的外门弟子,前途未卜。留下,则意味着面对一片废墟和渺茫的未来。
“玄剑宗弟子听令!”一声冷硬的断喝打破了沉默。谢无妄拄着剑,挺直了脊背,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锐利如初。他扫过身后仅存的十几名伤痕累累的玄剑宗剑修,声音斩钉截铁:“收拾同门遗骨,随我……回山!”他没有看云珩,也没有看那通往南云的星辉之路,只是将目光投向栖霞山外玄剑宗的方向,带着一种老派剑修的固执与尊严。他身后的剑修们,眼中虽有不甘与对未来的茫然,却无一人反对,默默开始收敛同袍遗骸。离开,意味着放弃可能的机遇,却也守住了玄剑宗最后的脊梁。
百草谷仅存的几位长老聚在苏半夏所化的那片绚烂花海边缘,低声商议着。一位面容悲戚的长老看着花海中那株晶莹如玉的灵草,声音哽咽:“苏师姐以身为药,滋养此地,我等……岂能弃她而去?况且南云仙陆虽好,百草谷的根……终究在此啊!”最终,她们对着云珩遥遥一礼,选择了留下。她们要守着这片苏长老用生命浇灌的花海,守着百草谷在北云仙陆最后的传承火种。
御兽山庄残存的弟子人数最少,大多带伤。他们看着铁枭自爆留下的大片暗红血污浸染的花海,又看向被焚天炎鹫救走、此刻聚集在后山方向惊魂未定的同门,最终也选择了留下。庄主以血肉化凶兽,为他们撕开生路,他们不能连庄主留下的这点基业都抛弃。
抉择如同无形的潮水,冲刷着人群。中小宗门的修士和散修们,大多眼神热切地涌向了落霞派弟子聚集的方向,脸上带着对新生的期盼。而栖霞山本宗的弟子们,则陷入了最深的挣扎与撕裂。
高升站在玉宸子身旁,仅存的左手死死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看着玉宸子灰败的面容,看着这片浸透了同门鲜血、承载了他一生岁月的残破山河,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刻骨的痛苦与不甘。加入落霞?那意味着承认掌门的“罪责”,意味着栖霞山彻底成为历史!留下?看着这片废墟,他又能做什么?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最终,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猛地单膝跪倒在玉宸子身边,用行动表明了态度——他留下!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守着掌门,守着栖霞山最后的名字!
更多的栖霞弟子在犹豫、哭泣、争吵。有人红着眼眶,对着熟悉的峰峦方向叩首告别,然后低着头,脚步沉重地走向落霞派的队列。有人则默默捡起残破的栖霞山身份玉牌,紧紧攥在手心,退到高升身后,选择了与废墟共存亡。
云珩的目光平静地掠过这众生相,最后,落在了那片断壁旁,那个始终沉默如冰的身影上。星辉巨树的光芒柔和地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她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寒意与疏离。
“沈青瓷。”云珩的声音直接传入沈青瓷耳中,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并非询问,而是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你天赋卓绝,道心虽历劫波却未泯,更得……凌虚传承(他话语微妙地顿了一下)。嫣芳师妹星砂护道,用神念留下的遗言里亦有引你入我门墙之意。落霞派,可为你提供庇护与更广阔的天地。何去何从?”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羡慕,有复杂,有探究,也有残留的、对“凌虚叛逆弟子”身份的疑虑。
沈青瓷缓缓抬起头。星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那双曾经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如同古井,所有的惊涛骇浪都被强行压在了冰层之下。识海中,寒漪临终的意念如同冰冷的烙印:“活下去……”嫣芳道人燃烧星砂的巨树在眼前矗立,那是一种无声的托付。袖中,那方沾染了松节油气息、早已被血浸透又被她攥得死紧的棉帕,传来一丝微不足道却顽固的暖意,仿佛在提醒着她什么。
尘缘……真的斩断了吗?
她松开紧握流云剑的手,剑尖那点黑红血迹刺目依旧,任由那寒意刺骨的剑垂落在身侧。目光平静地迎向云珩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深邃眼眸,也扫过周围那些或期盼或复杂的视线。
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这片刚刚经历过死亡与新生的寂静焦土,如同冰珠滚落玉盘,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
“弟子沈青瓷,”她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道揖,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骨子里的疏冷,“愿持星砂,入落霞。”
话音落下的瞬间,袖中那方棉帕,被她无意识掐紧的指尖,硬生生撕裂了一道细微的口子。松节油那微弱而熟悉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一缕,缠绕上她的指尖,转瞬又被星辉的冷冽覆盖。
云珩长老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皮囊,看到了她识海中翻腾的传承与灵魂深处凝固的血色。他缓缓颔首,声音听不出喜怒:“善。自今日起,你为我落霞派外门弟子。”
云梦大泽的风,带着水汽与硝烟混合的独特气息,卷过栖霞主峰的废墟,拂动沈青瓷染血的衣袂,卷起地上细碎的星尘与零落的残花,打着旋儿,飘向未知的远方。新的道途在脚下铺开,通往资源丰沛的南云仙陆,通往强大的落霞山门。
然而,脚下的焦土依旧滚烫,浸透了同门的血。流云剑上的血迹冰冷刺骨。识海中的传承洪流奔涌咆哮,夹杂着师尊最后的叹息与嘱托。袖中,那撕裂的棉帕边缘粗糙地摩擦着她的手腕。
道途向前,血色却在身后蜿蜒,无声无息地浸透了她的骨髓,成为她背负的、无法剥离的一部分。那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她灵魂的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