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没完没了地敲打着破庙仅剩的几片残瓦,声音单调而冰冷,像一把迟钝的刀子,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反复切割着紧绷的神经。这已经是他们连续逃亡的第二个月了。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潮气,混合着尘土、朽木,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这味道黏稠地糊在喉咙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咸腥。
沈青瓷蜷缩在角落一堆勉强算得上干燥的枯草上。寒意早已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每一次细微的喘息,胸口深处都传来尖锐的、被拉扯碾碎的剧痛。那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伤。那是“千机引”恶毒的馈赠,是她和江浸月之间无法斩断的、血淋淋的锁链。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艰难地投向不远处那个倚着冰冷石柱的身影。
江浸月半靠在那里,头无力地垂着,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颌。他的姿势极其僵硬,像一尊被遗弃在荒野、饱经风霜侵蚀的石像。他周身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死寂的沉重。只有偶尔,当破庙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照亮这方寸之地时,才能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五指死死地抠进身下的碎石泥地里,手背上青筋虬结,指节绷得惨白,仿佛要将那些粗粝的石头捏成齑粉。
反噬。沈青瓷心里无声地念出这两个字。那阴毒的力量正在他体内疯狂反扑、撕咬,试图将他最后残存的清醒和意志彻底吞噬。她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无尽恶意的“东西”,正通过那无形的“千机引”锁链,缓慢而固执地侵蚀着她的灵脉,试图将她也拖入那无边的黑暗泥沼。她猛地咬紧下唇,一股腥甜立刻在口中弥漫开来。这点自残般的痛楚,像一根小小的针,暂时刺破了那粘稠的侵蚀感,让她混乱灼痛的识海获得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不能倒下。绝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那动作牵扯着胸腹间所有撕裂的伤口,疼得她眼前瞬间发黑,几乎晕厥过去。身体里空空荡荡,灵力枯竭得如同被彻底抽干的泉眼,只剩下干涸龟裂的河床。意识深处传来阵阵尖锐的眩晕,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刺着。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尖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摸索向腰间那个早已被血污浸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储物袋。
动作迟缓得像是在粘稠的泥浆中挣扎。手指几次滑脱,才终于勾住了那粗糙的袋口。探进去,里面空空荡荡,仅存的几块低阶灵石早已在逃亡路上消耗殆尽,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带着草木清苦气息的残余灵力波动。她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张符纸。
薄薄的一张,边缘甚至有些微的卷曲破损。回春符。
这张符箓里蕴含的灵力微弱得可怜,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它本应是最低阶的疗愈符咒,对于此刻两人身上深可见骨、甚至附着着诡异侵蚀之力的创伤,无异于杯水车薪。沈青瓷的指尖紧紧攥着这张薄薄的符纸,冰冷的纸面紧贴着同样冰冷的皮肤,那上面残留的、属于绘制者最后一点微弱温和的意念,成了这无边寒冷和绝望中唯一一点虚幻的暖意。
她攥紧了符纸,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试图撑起自己如同灌了铅的身体。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处的剧痛和被“千机引”同步过来的、属于江浸月的撕裂感瞬间叠加爆发。眼前猛地一黑,金星乱迸,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塌陷。她死死咬住牙关,齿根几乎要被咬碎,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咙。不能倒!她将身体的重量狠狠压在旁边冰冷湿滑的墙壁上,粗糙的石面摩擦着背后的伤口,带来一阵火辣辣的痛楚,却奇迹般地暂时压下了那灭顶的眩晕。
一点一点,她终于将自己从那堆枯草上挪了起来。双腿软得如同面条,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无处不在的剧痛,每一步都让她清晰地感觉到腕间那无形的“千机引”锁链传递来的、属于江浸月的、更加狂暴的痛苦反噬。
短短几步的距离,耗尽了她仅存的所有力气。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一绺绺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终于踉跄着停在了江浸月面前,身体摇晃着,几乎站立不稳。
他依旧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挡着一切表情。只有那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只死死抠进地面的手,透露出他正承受着何等非人的煎熬。
沈青瓷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更深的痛楚。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屈下膝盖,身体因为虚弱和无处不在的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她矮下身,试图看清他隐藏在阴影中的伤口。
就在她俯身靠近的瞬间——
一股极其暴戾、混乱的气息猛地从江浸月身上炸开!并非灵力,而是纯粹源于身体深处、被无数次生死折磨烙印进骨子里的本能恐惧与抗拒!
“滚——!”
一声嘶哑到几乎不成调的低咆从他喉咙深处挤出,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警告。他那只原本抠在地上的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凌厉的、撕裂空气的劲风,狠狠朝着沈青瓷的脸颊挥来!
动作快得只剩一道残影,裹挟着绝望和毁灭的气息。
沈青瓷瞳孔骤然收缩!她体内灵力早已枯竭,身体更是重伤虚弱到了极致,根本不可能避开这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攻击!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然而,那带着可怕力量的手掌,却在距离她脸颊仅仅寸许的地方,硬生生地僵住了!
江浸月的手臂剧烈地颤抖着,肌肉虬结贲张,青紫色的血管在苍白的皮肤下疯狂跳动,像几条濒死的蛇。他的整个身体都绷紧到了极限,每一块骨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只手悬在半空,五指痉挛般地张开又收紧,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在进行一场惨烈无比、看不见硝烟的内部战争。
一面是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对所有靠近者的恐惧与排斥;另一面,是身体被重创、被反噬后虚弱到极点的无力感,以及……那符咒散发出的、微弱却顽固的暖意,如同黑暗深渊里飘来的一缕烛火,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诱惑着冰冷彻骨的躯体。
沈青瓷的心跳几乎停止,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她看着那只悬在自己眼前、因剧烈挣扎而不断颤抖的手,看着江浸月低垂的头上,那凌乱发丝间露出的、绷紧到极致的咬肌。
时间仿佛凝固了。
最终,那只凝聚着狂暴力量的手,终究没有落下。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颓然地、沉重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江浸月身侧的泥地上,溅起几点浑浊的泥水。他整个人的气势也随之猛地一垮,头垂得更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喘息,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抽搐着。
那场短暂而惨烈的内部战争,终究是虚弱的身体和对那丝暖意的本能渴求,暂时压倒了根深蒂固的恐惧。
沈青瓷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松弛,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一片。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压下喉头的腥甜和翻涌的气血。不能再等了。
她再次艰难地矮下身,目光终于落在他腰腹间那道最狰狞的伤口上。深可见骨,皮肉狰狞地外翻着,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不祥的灰黑色,正丝丝缕缕地向外逸散着阴冷的黑气。那是反噬之力侵蚀的具象!伤口周围的皮肉在微微蠕动,仿佛有活物在里面钻行,每一次蠕动都带来更深沉的痛苦。
沈青瓷的指尖冰凉,甚至有些麻木。她捏着那张薄薄的、承载着最后希望的回春符,小心翼翼地、用尽全部意志控制着颤抖的手腕,慢慢地朝着那道可怕的伤口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