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霜落满栖霞山巅。
听风小筑内,沈青瓷盘膝静坐于墨□□之上。窗外疏朗的日光穿过雕花木棂,在她青绫云纹的道袍上投下斑驳光影,却驱不散眉宇间那一抹凝而不化的沉郁。丹田气海之中,那枚浑圆无瑕、流转着青碧宝光的金丹,光芒依旧璀璨,生生不息的道韵圆融流淌。然而,金丹中期那道看似触手可及的门槛,却如同横亘着一道无形而坚韧的壁障。
无论她如何运转《流云分光剑诀》,如何引纳山巅精纯的风灵之气,金丹核心那象征着中期境界的、更加繁复玄奥的风痕真符,始终差着最后一笔难以圆满。那并非灵力积累不足,亦非感悟未到,而是一种源自道心深处的滞涩,如同清泉流经暗礁,水势虽沛,却失了那份一往无前的圆融通达。
心绪难宁。
砺石院深处那枚被蚀骨钉和封魔链禁锢的“玉茧”,如同沉在心底最冷硬角落的铅块。每一次内视金丹,那冰冷燃烧的玉石幽火、那肩胛处狰狞的钉痕、那在污浊血泥中挣扎嘶吼的执拗身影,便会不受控制地撞入灵台,激起一片冰冷的波澜。她甚至能“嗅”到那方洗得发白、沾染着松节油气息的旧棉帕,混杂在硫磺与血腥之中,丝丝缕缕,缠绕不去。
“笃、笃、笃。”
三声极轻、却带着奇异韵律的叩门声响起,如同玉磬轻击,穿透了听风小筑精妙的隔音禁制,清晰地落在沈青瓷耳中。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她瞬间收敛所有外泄的情绪,脸上恢复成一贯的清冷无波。起身,拂袖,静室门扉无声滑开。
门外,凌虚真人负手而立。一袭简朴的青袍,拂尘搭在臂弯,身形清癯挺拔,仿佛与栖霞山终年缭绕的流云融为一体。山风拂过,吹动他几缕银白的鬓发,更衬得面容沉静如古潭深水,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静静地落在沈青瓷脸上,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
“师尊。”沈青瓷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
凌虚真人微微颔首,缓步踏入静室。他并未落座,目光扫过室内流转的淡青色风旋,最终停留在沈青瓷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青瓷,”他开口,声音温和醇厚,如同山涧清泉,“金丹初成,根基浑厚,风灵之体更是得天独厚,本应勇猛精进,直指中期之境。然……”他话锋微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一分语重心长的沉凝,“为师观你近日气韵,似有滞碍。神思不属,灵力虽沛,流转间却少了几分‘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的圆融自在。可是……心有挂碍?”
最后四字,轻若鸿羽,却重逾千钧。
沈青瓷心头微凛,面上却无半分异样,垂眸恭声道:“弟子愚钝,偶感瓶颈,劳师尊挂心了。定当澄心静虑,勤勉修行,以期早日突破。”
凌虚真人并未立刻接话,只是缓步走到窗边,目光投向主峰之下那片被巨大山影和终年浊气笼罩的砺石院方向。他的背影在日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融入了山峦的苍茫之中。
静默片刻,他才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沈青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叹息:“修行之路,漫长孤绝。道心蒙尘,最是凶险。青瓷,为师知你心性坚韧,然有些‘尘缘’,如同附骨之疽,看似微末,却能无声无息侵蚀道基,终成大道之阻。”
他指尖微动,静室角落案几上的一只青玉茶盏便凌空飞至他手中。那茶盏温润细腻,内里盛着半盏清透的灵茶。凌虚真人并未饮茶,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尘缘……”沈青瓷低声重复,指尖在宽大的袍袖下微微蜷缩,指甲无声地陷入掌心。那被刻意压下的、关于砺石院的沉重画面,再次翻涌上来。
“不错。”凌虚真人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悠远,“为师今日,便与你讲一个……千年之前的旧事。”他目光有些放空,仿佛穿透了静室的墙壁,回到了那个早已湮灭在时间长河中的年代。
“那时,为师亦如你这般,锋芒初露,意气风发。结丹未久,正是锐意进取之时。”他摩挲杯壁的指尖微微一顿,声音里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一次下山历练,于南荒‘万瘴泽’边缘,遭遇一头即将化形的大妖‘碧眼金鳞蟒’,苦战不支,险死还生。”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就在力竭待毙之际,一道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而下!凌厉无匹,却又带着一种冰封万物的极致寒意。”
凌虚真人的眼神变得悠远而明亮,仿佛再次看到了那惊艳绝伦的一剑:“持剑之人,乃是一位女子。一袭素白衣裙,不染纤尘。容颜清冷,眉目如画,尤其那双眸子,澄澈如寒潭深星,凛冽似万年玄冰。她自报家门,名唤‘寒漪’。”
“寒漪……”沈青瓷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感觉到师尊此刻的情绪波动远胜平时。
“正是。”凌虚真人颔首,指尖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那温润的青玉杯壁上,竟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裂纹!“她剑术超绝,来历神秘,却与我……一见如故。同行斩妖,共探秘境,论道于云海之巅,听风于月下松涛……她那柄‘玄霜剑’,剑出如龙吟九霄,霜寒千里,与为师的流云分光剑意,竟隐隐有相合之势。”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沉湎往事的温柔与痛楚:“那时的我,只觉天地之大,道途孤寂,能遇此知己,何其幸哉。她的惊才绝艳,她的清冷孤高,如同一轮皓月,照亮了我道心之外的……方寸之地。”
沈青瓷静静听着,敏锐地捕捉到师尊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愫——倾慕、追忆,以及深埋其下、几乎无法察觉的……怨毒?她心中微动,目光落在他捻动拂尘玉柄的指节上,那里因用力而泛出森冷的青白。
凌虚真人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从暖春瞬间跌入凛冬:“然而,好景不长。一次追踪一桩邪修血案,线索竟隐隐指向了当时已初露狰狞、行事诡秘的‘虚渊’!我本欲与她联手追查,她却百般推脱,言辞闪烁。疑虑渐生,我暗中探查……”
他深吸一口气,周身气息都带上了几分寒意:“竟发现她早已暗中投靠虚渊!所谓惊才绝艳,所谓清冷孤高,不过是虚渊精心为她披上的画皮!她接近我,不过是觊觎栖霞山传承,刺探我宗门隐秘!那些论道切磋,那些月下听风,皆是虚与委蛇的算计!甚至……万瘴泽那场‘救命之恩’,亦是虚渊精心安排的局!”
“轰!”
一声轻微的碎裂声响起!凌虚真人手中那只青玉茶盏再也承受不住他无意识间透出的灵力激荡与心中翻腾的恨意,杯壁上那细微的裂纹瞬间如蛛网般疯狂蔓延、炸开!清冽的灵茶混着细小的玉屑,淅淅沥沥地溅落在他青色的袍袖和洁净的地面上。
茶水洇湿了袖口,留下深色的水痕。凌虚真人却恍若未觉,他死死盯着掌心残留的杯柄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咯咯作响,声音却压抑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