砺石院。
那里,只有死寂的沉重。
莲台下方,人声鼎沸,喧嚣如潮。喝彩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将“沈师姐”、“风灵天骄”的称谓送上云霄,如同无数只无形的手,要将莲台上那道青色的身影托举到更高更远的云端。
沈青瓷微微垂眸,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向着四方观礼台和欢呼的同门,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清冷的风姿,更衬得她如孤峰青莲,不染尘埃。
就在她行礼的间隙,那缕被她强行压制、却始终如影随形的神念,终于寻得一丝缝隙,再次挣脱束缚,如同离弦之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喧天的声浪与层叠的禁制,投向山下那片被污浊烟尘笼罩的深渊——砺石院。
神念所及,非是俯瞰,而是如同沉入冰冷污浊的海底。
她“看”到了。
巨大的废渣堆如同沉默的黑色巨兽,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在靠近黑石围墙根部的阴影里,一个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的身影,正佝偻着背脊,试图将一块足有半人高、棱角嶙峋的漆黑废矿石搬上旁边一辆破旧的独轮木车。
是阿月。
比数月前更瘦了,嶙峋的肩胛骨几乎要刺破那件浆洗得发硬、布满破洞的灰色短褂。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沉,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淤青和……龟裂的纹路!那些纹路深红近黑,如同干涸大地上狰狞的裂口,边缘还残留着渗血后又凝固的痕迹。
他每一次发力,那瘦弱的脊背便绷紧得像一张随时会断裂的弓,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般的呛咳。每一次咳嗽,身体都剧烈地颤抖,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啪!”
一声脆响,鞭影如毒蛇般毫无预兆地从旁边一个监工模样的杂役头子手中甩出,狠狠抽在江浸月那瘦骨嶙峋的背上!
“磨蹭什么!烂泥里的蛆虫!这点石头都搬不动,养你吃白饭吗?”杂役头子骂骂咧咧,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和神念的阻隔,变得模糊不清,却依旧能感受到那刺骨的恶毒。
鞭梢掠过,瞬间撕开了本就褴褛的短褂,在少年单薄的后背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深可见骨!鲜血迅速涌出,浸透了破烂的布料,粘在翻卷的皮肉上。
江浸月的身体猛地向前一栽,几乎扑倒在冰冷的矿石上。他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瘦小的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着,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却仍在挣扎的小兽。他艰难地、一点点地撑起身,布满污垢和汗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瞳孔深处,燃烧着两簇幽暗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火焰——那是被痛苦和恨意反复淬炼出的,近乎非人的执拗。
他不再尝试一次搬起整块矿石,而是用那伤痕累累、指甲崩裂的手,死死抠住矿石冰冷的棱角,一寸一寸,如同蝼蚁撼树般,将它往独轮车上拖拽。粗糙的石棱磨蹭着他手臂上龟裂的伤口,鲜血混着黑灰,在冰冷的矿石表面留下道道蜿蜒的、污浊的痕迹。
他拖动的仿佛不是矿石,而是命运压在他脊梁上的整个炼狱。
神念的触角清晰地捕捉到这一切。那皮开肉绽的鞭痕,那龟裂如旱地的皮肤,那深陷眼窝中燃烧的幽暗火焰,那每一次发力时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所有细节都化作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沈青瓷的灵台!
一股尖锐的、混合着窒息感的剧痛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远比刚才擂台上任何一次灵力碰撞带来的震荡更甚百倍!她的呼吸骤然一滞,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却浑然不觉。指尖下意识地、重重碾过右臂那道早已愈合、只余淡粉印记的狭长疤痕!
那疤痕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灼烧,在呐喊。
她的目光,隔着云海山峦,隔着仙凡鸿沟,死死钉在那个佝偻着、背负着近百斤巨石与淋漓鞭痕、在污浊尘埃里挣扎前行的渺小身影上。
他像一张被拉满到极限的弓,绷紧的每一根弦都在发出濒临断裂的哀鸣。那具身体里,生机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酷烈的功法、匮乏的资源、恶劣的环境以及沉重的劳役疯狂透支、燃烧。
凡人的寿元本就短暂如蜉蝣。
而他……在这条以自毁为代价的炼体绝路上,又能燃烧多久?
十年?五年?或许……连三年都撑不到……
这个念头如同最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带来一阵近乎痉挛的抽痛。擂台上横扫同阶、赢得满堂喝彩的荣耀,此刻变得如此空洞而讽刺。莲台之下万众仰望的风光,丝毫无法温暖心底那片因山下那个孩子而迅速冻结蔓延的荒芜。
生不同衾,死不同穴。
她与他,一个在云端仙台受尽瞩目,一个在地底烂泥中无声腐朽。纵使她如今筑基有成,道途初显峥嵘,未来或许真能如师尊所期,觅得长生,逍遥天地。可那又如何?
她救不了他。
甚至……连现身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怕动摇了他的意志?还是怕……动摇了自己那被师尊寄予厚望的“道心”?
莲台之上,山风猎猎,吹动她青色的衣袂。喧嚣的喝彩声浪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琉璃,模糊而遥远。沈青瓷缓缓抬起眼眸,望向高台之上师尊的方向,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无波、完美无瑕的神情。唯有那藏在宽大袍袖之中、死死掐着旧疤的手指,指节用力到泛出森冷的青白,泄露了那深埋于仙姿道骨之下,一丝丝无法愈合、也无处言说的,凡尘的痛楚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