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敬宜脸色骤沉,极为冷硬道:“冯姑娘在说什么?顾某一句听不懂。”
“三弟——”一声久违的熟悉的温柔的呼唤,似穿透了漫漫时光的围堵,径直奔腾而来。
顾敬宜循声望去,裴夫人立在门口,眼中含泪,定定看着他。
刹那间,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长嫂如母,他在她的照拂下,从少年长成成年。一时间,惊喜、内疚、思念争相翻涌,他嘴唇翕动,内心挣扎,终是唤了声:“大嫂。”
这一认,就意味着将他近二十年的努力全都弃了,心底倒是释然了。目光转向裴夫人身边的裴照,露出慈爱的神情,“这就是阿照吧。”
裴照寒眸带霜,语声冰冷:“你为什么毒杀我爹?就因为他认出了你的身份?裴家人这么多,你是不是要赶尽杀绝?”
顾敬宜露出困惑的表情,“什么?大哥怎么了?”
裴夫人神情哀戚,垂头不语。裴照冷冷道:“我爹死了,死亡时间是昨夜亥时到子时。昨夜,你见过他!”
“你说的是真的?!”顾敬宜呼吸急促,向裴夫人、冯瑗求证,裴夫人拭泪,冯瑗神色凝重,轻轻颔首。他脸上的血色悉数褪尽,眼前一黑,趔趄两步,摸着案几坐下来,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早知道……”低头剧烈咳嗽起来。
“这个,你总该认识吧。”裴照戴着肠衣手套的手上摊着一块素巾,上头绿色汁液淋漓。
顾敬宜咳得气息紊乱,只略略瞥了一眼,抬头看向裴照和裴夫人:“这是什么?你们怀疑我?”
冯瑗上前,斟了一盏茶递给他,声音清冽却无敌意:“大人可否将昨夜与裴家主会面的情形合盘托出?”
顾敬宜接过茶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缓缓颔首,声音低沉:“此事,要从当年说起。那年,我二十二岁,外出游历,见过天地广博,江山浩渺,也认识了很多壮志凌云的年轻人,立志舍身报国,而不是在闻喜一隅安度一世。我知大哥素来是个极重祖宗家法的人,特地回来与他当面剖白心迹,不料他还是断然拒绝。我当年年轻气盛,只觉满腔热情被兜头一盆冰水浇透,负气留书出走,信中说了许多难以挽回的话。
后来,我听说裴三公子‘死’了。我便入赘恩师顾闳家中,虽然没人要求我改姓,我还是坚持改姓‘顾’。我想证明,离了裴家,我一样可以立身于天地间,我的功名成就,与闻喜裴氏没有一丝关系……年岁渐长,我也生出过后悔,可已覆水难收……
这次回闻喜,城门外,只一个眼神交错,我就知道大哥认出了我。我们私下约了秘密相见。我为久别重逢而激动,又因近乡情怯而忐忑,出走时我还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已是不惑之年,可见了面,我们四目相汇那一瞬间,似乎这近二十载的光阴从未将我们分开过,我们依然是最亲密的兄弟。我们煮茶谈玄,说起各自膝下的儿女,其乐融融,可当话题聊到仕途抱负,争执又起,就如当年一样!我已不是当年那个一定要争个是非对错的年轻人,我不想这暌违二十年的重逢,再成为横亘在彼此心中的刺,便起身告辞了。不想,这一别,竟是永诀!”他声音哽咽,眼中泛起水光,眉宇间尽是痛楚与悔恨。
冯瑗听着顾敬宜沉郁的声音,目光透过碧纱窗,落在檐角悬着的风铃上。暮色四合,镀在铜铃表面的最后一缕金色一点点褪去,最终凝成冷硬的铁青。这世间的生离死别,听来总叫人断肠。
裴照犹是半信半疑,“你与我爹密室相会,并无第三个人在场,这些只是你一面之词。你若是临走时下毒,我爹便毒发在你离开之后!”
顾敬宜面容惨淡,摇摇头,无可辩驳。
冯瑗出声:“顾大人他,并不知晓药圃在何处,更不可能预先知道药圃里有乌头。若说他在园中闲逛,无意中发现了乌头,也是绝无可能,因为他避人耳目尚来不及,怎么会抛头露面四处闲逛?裴姑娘,切莫心急,乱了方寸,失了判断!”
裴照闻言一怔,敌意渐渐消弥,随即转而迷茫,“那……凶手又是何人?”
冯瑗目光清明,声音平和,带着令人信服的力量:“看来,在顾大人离开后,还有人进入过书房,只可惜当时下人们都去休息了,没有目击者。我们不妨换个思路,谁能轻松得到乌头?又能从裴家主的骤然离世中获益?”
她转向裴照,“乌头剧毒,误食微量便会致死,那么如果只是身体碰触到,会怎样?”
裴照收敛心绪,“乌头根、茎、叶都有剧毒,汁液若是沾到肌肤,初时会引起局部麻痹;若不及时清洗干净,毒素渗入经脉,便会导致严重中毒,甚至危及性命。”
冯瑗微微颔首,这印证了她的一个猜想。她话锋一转,问道:“恕我冒昧,裴姑娘和令兄的关系,似乎不是太融洽?”
“裴煕?”裴照微讶,却也并不讳言,“他并非我胞兄。他原是二叔的次子,过继给我爹的。”
裴夫人解释道:“裴家还有一条祖训,男子不得纳妾,除非到四十岁仍无子嗣。老爷到四十岁上,只有阿照一个女儿,原本是可以纳妾的,但他发现自己有风疾,这也是祖传的老毛病了,他不愿将这病传下去,于是就过继了阿熙。选择阿熙,也是因为二弟没有患风疾。阿熙过继后,我和老爷都是视如己出,只是阿照不习惯有个哥哥。”
冯瑗了然地点点头,个性要强的裴照长到十三岁,突然有了个哥哥,抵触也是正常的。她继续问道:“裴家主与裴煕关系如何?可有什么龃龉?”
裴夫人道:“老爷对他视如己出,经常带在身边历练,终归是要将家业传给他的。”
“你怀疑是裴煕?”裴照下意识地摇头否认,“不,他虽无大才,却也不是这般心狠手辣之人。再者,长房就他一个男丁,他又何必着急下手?”
顾敬宜附和道:“不错,裴煕没有理由这么做,况且,还在公主驻跸裴家这种关键时刻,若是被查出,不但他自毁前程,就连整个闻喜裴氏,也会声名扫地,一蹶不振。”
冯瑗神色平静,并不急于反驳:“两位说得有理。这只是我一点推断,并无实据。裴姑娘可还记得,昨日马球场上,我用球杖格挡住他的球杖,他的球杖却落地了,当时我以为他是故意放水,好让公主赢,可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他的手沾到了乌头,麻痹无力,因而握持不住球杖。还有,我们从药圃回到马球场时,裴煕不在场,说是去寻你了,可是一路上视野开阔,我们却并未看到他,而他很快又现身了。那么短暂的时间差,简直是前后脚,怎么会没看到彼此呢?因此我有个猜想,他在你我还在药圃时便悄悄隐伏在附近,等我们一离开,他立即进入摘取了乌头,然后快速折返。”
裴照神色复杂,“这……匪夷所思,又叫人不得不信……”
冯瑗继续说:“若论其动机,我只能臆测,也许他与裴家主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矛盾,抑或他的继承人身份有所动摇。这些都是臆测。但只要做过,一定会留下痕迹。”
“听你这么说,我想起来,他一看到父亲的尸身,便断言是风疾发作,甚至都没有细细查验,也没有突逢变故时的六神无主。”裴照握紧了手中沾了乌头的巾帕,骨节发白,眸中闪过惊痛之色,“可是,没有真凭实据,他不会认的。”
冯瑗微微沉吟,“真凭实据虽没有,却有一个法子,可叫他认罪。不知顾大人愿不愿意相助?”
顾敬宜当即表态:“只要能为大哥尽一点心,我在所不辞!若真是裴煕所为,此等弑亲灭祖的孽障,岂可容他!”
冯瑗便将计划道出,众人听了连连点头,又反复推敲细节,确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