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溯也没有想到,身份被拆穿时竟会如此平静。
“并非有意欺瞒,出门在外,总归男儿之身更便利些。我原名冯瑗,扶风冯氏如今没落了,但曾祖时官至开府仪同三司,煊赫一时。我父亲淡泊名利,不愿做官,在我八岁时病故了,母亲勉力支撑了三年,也撒手而去……”她的声音平缓,水波不惊。赵昱想起初见时她提到父母时的隐痛,想她一个十多岁的孤女走到今日必不容易。
“母亲故去后,我被伯父领回了家。”她说到此处停下了,抬头望向远山,目光深沉而遥远,缓缓揭开那段最隐秘最难堪的记忆。
伯父怜她少失怙恃,将她与女儿一般看待,但他常在地方任官,冯瑗跟着伯母和几个堂姐妹生活。伯母与冯瑗母亲素来不睦,待她自然苛刻,吃穿用度都是姐妹们剩下的,还派给她许多针线绣花的活计,每日里做到三更天。这样的日子也没容她过太久。忽有一日,伯母叫她到正房去,竟是个媒婆来相看的。对方是京郊的一个县尉,四十多岁,丧妻,想找个续弦,而冯瑗还不到十三岁。
伯母欺她少不更事,将这门亲事夸得简直天下第一等好事,几个堂姐妹也在一旁嗤笑嘲讽、幸灾乐祸。大堂姐掩袖轻笑:“这年纪大的、死过老婆的男人最懂得疼人了。”冯瑗反问:“我年纪尚小,既然大姐姐如此艳羡,这门亲事不如就让给大姐姐。”大堂姐变色,抬手便要打,冯瑗抓住她的手腕,眼神凛然如霜,转身对伯母说:“伯母如此行事,就不怕伯父回来没法交代么?!”伯母气得脸色铁青,将她禁足房中。是夜,伯母在冯瑗的饮食里下了药,不过冯瑗的话确实提醒了她,等丈夫回来,难保这贱人不找上门来,自己的名声可就毁了。既然如此,就送她去个回不来的去处。
冯瑗醒来时在江仙阁。老鸨春娘起先对她严防死守,怕她寻短见,冯瑗不想死,至少不愿意死在青楼,但她也不愿意沦为娼妓,辱没先人。老鸨的逼迫一天紧似一天,在被断食断水一天后,冯瑗让人把春娘叫来。春娘斜了一眼虚弱的冯瑗,“我劝你别自讨苦吃,我春娘什么样儿的贞节烈女没见过,最后不都叫我驯得服服帖帖的!”
冯瑗轻笑,“春娘调教人的手段我没见着,但做生意的眼光着实不怎么样,把珍珠当鱼眼贱卖。以我的谈吐气度,春娘不如把我调教成花魁,待价而沽,到时必能赚得盆满钵满。”春娘一听有理,果真依了她,自此冯瑗开始学习吹拉弹唱、涂脂抹粉,她对胭脂香水、首饰钗环要求极高,然而她越是挑三拣四,春娘越是放心,只要沉溺于锦衣玉食、纸醉金迷的生活,她便休想离开这销金窟。冯瑗心知这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暗中筹划各种逃脱计划,经过多番推演,水遁是最有希望的。冯瑗便借沐浴之际练习潜水憋气,为逃跑做准备。终于在一个大雨之夜,她跳河逃生。
良久,她缓缓开口:“我是从江仙阁逃出来的。”
这简简单单几个字,无异于平地惊雷,饶是赵昱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此刻心中却是一颤,惊诧、怜惜、愤怒交织着涌上心头。
冯瑗微微一笑,晨光驱散薄雾,在她脸上投下近乎圣洁的光辉,“个中情由,实在难以启齿,说出来有损冯家家声,也有污殿下之耳。我设法让春娘对我放松了警惕,跳入渭水逃了出来。那是我精心挑中的时机,夜间天暗人少,又下着大雨,春娘手底下的护院们也惜命,不敢全力来抓我。我在水里游了好久,筋疲力尽,直到昏迷,醒来时已在豫州的安置营。后来,我拿走了一个死难书生的路引,冒名上了鹿鸣山。”
她说得轻描淡写,他听来却是惊心动魄,“京城到豫州,几百里水路……”
“必定是苍天护佑。”她仰头望天,一群洁白的鸥鹭正划过天际,发出快意的鸣叫,她展颜一笑,灿若朝阳。
赵昱心中一酸。若苍天有眼,怎舍得让她经历这么多乖舛?让一个明媚鲜妍的女子藏身于拘谨木讷的伪装之后?而靠这样的伪装才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稳日子竟被自己一时之意摧毁了。
“你可恨我?如果不是我逼你下山,你或许可以一世安稳,身份的秘密也没有人知道。”
她默然,终是缓缓摇了摇头,“这么多年,我背着秘密隐居山中,既怕被人认出不是韩溯,更怕被人认出是个女子,于是离群索居,少与人相与,活得像缕孤魂野鬼。今日能说出这些,倒是畅快!”她说着,眼中渐渐有了泪意。
赵昱上前将她的头揽进自己怀里,轻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想哭就哭吧。”
多年的防线崩溃,泪水似黄河决堤般汹涌而出,在赵昱的衣襟上晕开一片又一片的深色。然而她哭得默不作声,安静中孕育着强大的力量,赵昱感到心里有某种陌生的情愫泛起微澜。
“阿瑗,你想做回自己吗?如今是个机会。”
冯瑗陷入沉思,韩溯作为秦王的亲信已被人盯上,总会有人拿他做文章,就算这次死里逃生也再难有太平日子了。况且,冒名顶替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让韩溯入土为安了。可若是没有男子的身份,今后又该如何谋生?
赵昱望见远处陈满正带着几个心腹抬着担架赶来,“这事可以慢慢想,你且先去我别院里养伤。”
冯瑗点头。
赵昱在王府前翻身下马,周管家忙迎上前,见他神色尚可,才放下心来,低声禀报道:“楚王和京兆尹在花厅候着”。
赵昱眉心微蹙,“他们一道来的?”
“不是。王大人先到,已续过两盏茶,楚王刚来不久。”
赵昱刚进前院,就见赵旻在那来回踱步,见到赵昱忙迎上前:“三哥。”
王敬之也从花厅步出,拱手行礼:“见过秦王殿下。”
赵昱微颔首,目光掠过二人,“两位倒是不约而同,找我何事?”
“韩先生……”
“韩溯……”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话音相接,彼此亦是一愣。
赵昱眼神中闪过一丝审视与玩味,“你们都是为韩溯而来?”
赵旻和王敬之相视一眼,赵旻轻轻一笑,神采飞扬,王敬之却依然严肃道:“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