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两相印证,可以确定韦东山便是使用这鳞纹印记的人,此印他自二十多年前一直使用到五年前,一个人的习惯不容易改变,他极有可能仍在使用这个印记,如此,我们便可以‘按图索骥’了。”
转眼已是六月,暑气渐盛,天光愈长。韩溯下了衙,特意到市集上买了点葡萄给老太太尝鲜。行至家门口,揩了揩前额的薄汗,见院子里的丝瓜藤蔓已经逾墙爬到了外头,嫩黄的小花在夕阳映衬下精神抖擞,像是要与墙角的紫薇花一试高下。韩溯不禁莞尔,伸手要去叩门。
“韩公子——”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却见瑶姿从巷口款款走来。
“瑶姿姑娘?天气炎热,请进寒舍用一盏粗茶。”
“瑶姿不敢叨扰,”瑶姿浅笑婉拒,双手奉上一张绯色花笺,“本月十六日月圆夜,瑶姿献舞江仙阁,届时还望公子赏光。”
虽只数面之缘,韩溯却知道她妥当本分,从不逾矩,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为送帖专程候在此处,不免诧异,“烦劳瑶姿姑娘亲自登门送帖,只是这江仙阁……”
瑶姿会意,“瑶姿就要离开京城了,临别一舞只为报答这些年来恩客的照拂。虽与公子相识日短,却能感觉,公子是个极好的人。”
“姑娘要往何处去?”
瑶姿垂首,绯红晕染了香腮,说不尽的娇羞,“我要从良了。”
韩溯又惊又喜,“哦,恭喜恭喜!”虽好奇她许与何人,到底不好意思问出口。
瑶姿微笑盈盈,也不多言。
韩溯捏着那透香的花笺,郑重道:“如此,小可定然赴约。”
次日,韩溯在庑房伏案工作,甫一抬头,就见小圆鬼头鬼脑溜了进来,装模作样压低了声音,“韩公子,您听说了吗?瑶姿姑娘从良了。”
据小圆打听到的消息,一位外地客商对瑶姿一见倾心,愿散尽家财替她赎身,娶回家中做填房。小圆双手托腮喃喃道,瑶姿姑娘可是江仙阁的摇钱树啊,老鸨收了多少钱才肯放人?又鼓起腮帮子念叨,那商人年近半百了,瑶姿姑娘还正当芳华呢,而且商人末流,瑶姿怎么就肯嫁呢?
韩溯看她一幅痛心疾首的样子,就逗她:“小圆姑娘想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呢?”把平日里爽爽利利的小圆臊得满脸通红,韩溯深觉失言,这种玩笑闺中说说倒无妨,自己一介男子太轻佻了,当下向小圆道歉,又拜托小圆帮忙参谋送瑶姿什么贺礼。
虽与瑶姿相交不深,韩溯却发自内心地为她脱离青楼而高兴。如今她身边虽不乏郑纾这样的贵公子,可花无百日红,早晚有门前冷落鞍马稀的一天。而以她今时今日的炙手可热,肯及时撒手,这份清醒和决绝也叫人佩服。郑纾曾经说过,瑶姿最擅长的就是舞,她这从良前的最后一舞想必会让满京城的人久久不能忘怀吧。
十六夜。江仙阁。
舞台并不在江仙阁里,而是在江仙阁前的水上特意筑起了一块石台。有请柬的客人可乘小船在三四丈外观看,其他人便在江仙阁上或是附近的高楼上,河边堤岸上也是站满了人。
韩溯与二人同船,郑纾和赵昱,郑纾自然有请帖,相约结伴而来,后者却是“索性无事,过来瞧瞧”的。三个人临时搭成的班子实在是,一言难尽。
月出东山。瑶姿乘一叶扁舟翩跹而来,一袭素色舞衣,素帕蒙面,莲足轻点,轻轻落在水面的舞台上。众人一阵欢呼叫好。箫声传来,四下立刻鸦雀无声,瑶姿舒展广袖,那纤腰、那素手、那舞步无一不美,似凌波仙子,又似奔月嫦娥,令人不敢错睫。一曲终了,瑶姿覆面的素帕被风吹起,飘飘悠悠,大家看得如痴如醉,目光都随着那素帕飞舞,都想去争抢。
韩溯面带欣赏的微笑,拊掌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瑶姿的舞也可动天下了。”
郑纾深表赞同:“难得的是这轻盈出尘之姿。”
却见赵昱皱了皱眉,韩溯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瑶姿不见了。韩溯不相信自己眼睛,就这么几个弹指的工夫,舞台和陆地并不相连,瑶姿怎么一下子不见了呢?
突然有人喊,不好了,瑶姿姑娘落水了。有护院跳下水去,有客船争相过去引起碰撞,又有人落水,人声嘈杂,一时乱哄哄。韩溯有不好的预感,赵昱将船桨往水面一扔,说了声“走”,捞起韩溯,足尖在那桨上轻点了一下,就腾跃到舞台上。
瑶姿被捞上来了,一身素衣却被染得一片血红,颈部赫然有个血窟窿。“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谁杀了瑶姿姑娘?”众人围上来,都惊骇不已,又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韩溯早不是第一次正面死亡,可他感觉自己的手甚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刚刚还在轻歌曼舞的瑶姿,此时如被狂风暴雨打落枝头的梨花,再无生机。她就要从良了,为什么要杀她?!
赵昱低声说:“颈部伤口应该就是致命伤,伤口细小,像是簪子之类所刺。”
韩溯闻声检视了瑶姿的发间,“那根银簪不见了!”他们对视一眼,都嗅到了不简单的味道。
“让开!让开!官差来了!”
赵昱道:“京兆府的人来了,我们先走吧。”
小舟渐行渐远,江仙阁上传来官差查封的呵斥和女子惊呼声,愈来愈远,那须臾前的良宵,恍如隔世。韩溯仰头,偌大的玉盘悬于玄青的幕上,银色的清辉将粼粼江水染成霜雪,甚是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