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水将自己紧紧包裹,四肢麻木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再挣不到一口呼吸,身躯一点一点沉沦,岸上的火光渐渐虚化成萤光小点,永恒的静寂隔绝了人间的喧嚣……
“啊——”韩溯惊叫一声坐起,淋漓的汗瞬时凝成透骨的寒意,让他清醒。眼前是一方斗室,身下是简陋却干燥的床。原来是梦。
世间最恨之事,恐怕就是神明依然清醒,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趋向死亡而无能为力。
他拭了拭脖颈的汗,望向窗外,晨光熹微,该起身了。
韩溯的生活非常规律。卯初起身,打上一套五禽戏,用朝食,然后或去听夫子讲课,或闭门读书。
今日无课,正好将镜清先生讲的《春秋左氏传》笔记整理起来。不同于师兄弟们入仕做官建功立业的抱负,韩溯只想留在鹿鸣书院做夫子,闲云野鹤,了此一生。
来书院五年了……韩溯略略晃神,瞥见山下驰道上尘烟扬起,似有快马驰骋而过。“有人上山啊……”韩溯自言自语道。意识到今日感慨有些多,他收回出怔的思绪,定了定神,静心整理起笔记来。
直到钟声在旷谷中回荡,是用昼食的时辰了。韩溯收拾好案上的书稿,起身活动了下颈项,正欲出门,一个书僮疾步走来,行了一礼道:“韩公子,先生请您过去。”韩溯应允,整理了下衣冠,随书僮前往镜清先生的书房。
走近了,听到内中还有一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正与先生相谈甚欢。韩溯立在门口行礼,先生和蔼地招招手,“韩溯,快进来,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太子侍读谢昱。”
韩溯闻言向那男子行礼,“见过贵人。”
他比韩溯要高,二十五岁上下,干练和慵懒两种南辕北辙的气质在他身上融合得毫不违和,还自得风流。韩溯只在这施礼的一瞬便明白此人不俗,料他也在观察自己,行完礼便垂首静立。
谢昱朝先生一挑眉,“可否劳烦韩公子带我看看这鹿鸣山的景致?”
先生笑容温煦,“自然。”
鹿鸣山原先并不叫鹿鸣山,而是叫二梁山,因为有了闻名遐迩的鹿鸣书院,才改叫了鹿鸣山。韩溯领着谢昱参观了书院的学舍、留下名人大家笔墨的影壁和墨亭,又指了几处被人津津乐道的景致。只作必要的解说,没有半句多言。
谢昱不置可否,只睨了他一眼,形容举止间似不经意泄出几分威势,“你怕我?”
韩溯姿态愈发谦恭,“贵人见笑。小可久居山中,失礼之处万望海涵。”
谢昱定定地看他,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伪饰,像个孩子般诚挚认真,只有微微抖动的睫毛泄露了些许的紧张。
他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小孩子,也来了兴味,仰头看了下日头,换了副轻松的口气道:“你的确是不会招待人,时已过午,却不摆饭食。”
韩溯失语,你是先生的客人,怎么却要我招待饭食?这个时辰也不知灶上还有没有火?且在何处就餐也是个问题,伙房人多,不好让贵人去,从先生处出来时先生也没有嘱咐让回去用饭。虽腹诽良多,面上丝毫不显,只欠身道:“实在是招待不周,小可这就让伙房准备饭食,送至贵人寝庐。”
“去你寝庐。”语气是理所当然的毋庸置疑。
韩溯一惊,头猛抬起,又急急低下去,轻轻道了句:“请贵人稍等。”
谢昱将这一过程尽收眼底,更觉得有意思。韩溯忙去交代伙房准备待客的饭食,又恭恭敬敬地将谢昱带到自己住处。
这是书院最僻远的一间房。房间不大却是十分整洁,由屏风隔成前书后寝,书籍、手稿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架上,案几上看不到一点灰尘。屋后还种着一圃似菜似药的植物。
谢昱随意地坐下门前木阶上,闲闲道:“看你年纪不大,倒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兴致。”
韩溯一边进进出出忙活,一边还要留心这位贵人问话。他这寝庐几乎没有人来,因此也没有待客的地方,只好把案台坐具搬到外头来,借鹿鸣春色来招待他。
好不容易将一桌酒菜布置齐全,韩溯暗暗舒了口气,用过饭将这位贵人送回先生处,自己也就安生了吧。
孰料谢昱并不遵循“食不言”的规矩,还在叨叨:“我见过许多读书人,嘴上说着淡泊明志,眼里却尽是向上攀爬的欲望。更有甚者,学会了‘终南捷径’,在京城附近的各个山头结庐装隐士,沽名钓誉。要我说,隐居还是来鹿鸣山的好。”
韩溯眼风悄悄扫过他,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米粒,方低声道:“小可没有远大抱负,只想在这山林中读书终老。”
他的神色淡淡,不是淡泊名利的淡,倒是与年纪不相符的倦怠,在那干净隽秀的脸上似乎渗出一种水墨青山的雅致。
“哦?‘良禽择木而栖’,太子难道还做不得阁下的良木吗?”谢昱提到太子时迸发出迫人的贵气和压力,韩溯心道这便是权贵的气场,他赶紧放下碗,“小可资质愚钝,不堪大任。”
谢昱到此刻才恍然,为什么总觉得他的神色表情好玩。他身上有一种赤子般的清澈真诚,偏生裹了一层道学家的古板周全,套在这幅翩翩少年的皮囊之下,当真是,妙极。
终于吃完了饭。韩溯奉上香茗。
谢昱突然问道:“你可有字?”
“没有。”
“那令尊令堂如何唤你?”
出乎意料的沉默,直到谢昱抬眼看他,他方才开口,一字一字似是十分艰难:“在家中时,他们唤我阿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