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于是吱吱呀呀地驶出小巷,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朝着城外河滩的方向而去。
河滩工地上的景象依旧有些颓唐,许多民夫脸色蜡黄,有气无力地靠着工具或土堆休息,显然昨日的折腾还未完全缓过劲来。
泥泞的工地上弥漫着病后的萎靡和一种对未知饭食的警惕与恐惧,监工的衙役嗓子都喊哑了,进度依旧缓慢得令人心焦。
就在这片沉闷压抑中,那几辆冒着腾腾热气的板车出现了,当木桶的盖子被揭开,李素的身影从板车后闪出时,原本沉寂的人群一下子就骚动了起来。
“嗬!好香!”
“是粥?还有炖菜的味儿!”
“快看!是李丫头!”
工人们萎靡的眼神被那热气吸引,渐渐亮起光。
负责分饭的衙役和王顺顺势大声吆喝着维持秩序:“排好队!人人有份!李娘子特意给大家做的!管够!干净的!”
民夫们将信将疑地围拢过来,但当那金黄粘稠、点缀着橙黄南瓜的小米粥盛进粗陶碗里,当那浸满了浓郁汤汁、吸饱了菌菇鲜味、边缘焦香内里软嫩的炸豆腐块连同热腾腾的白菜、木耳堆进碗中,再配上两个结实的杂粮窝头时,所有的疑虑都被眼前实在的温暖驱散了。
河滩上响起了久违的、满足的唏嘘声和咀嚼声。一张张沾满泥污、写满疲惫的脸上,渐渐有了活气,紧绷的眉头舒展开来。
接下来的日子,李娘子素斋的后院成了维系河滩工地的坚实后盾。天不亮便生火,日头偏西才熄灶。
李素像一根绷紧的弦,穿梭在几口巨大的灶台之间,指挥若定,亲力亲为。
她对食材的把控近乎苛刻,米要新米,淘洗得水清;菜要当日采买,带着露水;油盐酱醋,必是亲自查验过才开封。每一桶粥出锅前,她必先舀一小碗自己尝过;每一锅菜炖好,她都要用筷子仔细翻检。
不过几天时间,这份近乎偏执的谨慎就化作了工地上民夫们一日三餐实实在在的安稳,大坝的建设也终于重回正轨。
程锦明病势稍缓时便不顾劝阻执意来到河滩督看,正午的骄阳之下他就静静看着那个系着围裙、指挥着伙计们分发饭食的瘦高身影时。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喉咙,呛得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忙用袖子掩住嘴,待咳声平息,放下袖子时,苍白的脸上却带着如释重负的的光。
他遥遥地隔着喧嚣的人群和蒸腾的热气看着李素,并没去打扰。
深秋的风卷着河水的湿气和泥土的腥气,刮过初具雏形的堤坝,已有几分寒意,李素站在最中间那口大锅前,手中的长柄铁勺在翻滚的汤水中沉稳有力地搅动着。
锅里是切得滚刀的大块冬瓜,吸饱了汤汁变得半透明,与深褐色的海带结、洁白的豆腐块在浓白的高汤里沉沉浮浮,清鲜的气息被火焰燎着,混着水汽蒸腾而上,扑在她汗湿的额发和专注的脸上。
她舀起一点汤凑近唇边小心地吹了吹,舌尖尝了尝咸淡,随即又撒入一小把切得细碎的翠绿葱花。
“素姐,东边第三段坝基的兄弟说汤不够分了!”一个半大小子抹着汗跑过来,带着河滩上带来的泥腥气和冷风。
“知道了,”李素头也没抬,只朝旁边努了努嘴,“根生,把最边上那桶温着的抬过去,”她的目光越过灶棚敞开的棚口,投向远处喧嚣的河滩。
然而就在她抬眼的一瞬间,她突然看见一道深青色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般立在高处的土堆上。
风卷起他额前散落的发丝和衣裳的下摆,显得身形有些伶仃,却自有一股岿然不动的沉凝。
是程锦明。
仿佛是感应到她的目光,程锦明也恰在此时抬起头,隔着弥漫的尘土、蒸腾的水汽和忙碌喧嚣的人群,遥遥地望了过来。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窝深陷,带着病容的憔悴和连日的疲惫,却又清晰地映着远处灶棚下跳跃的炉火,亮得惊人。
李素握着长勺的手微微一顿。
她没有笑,只是极轻微地朝着那个方向点了点头。
炉膛里,一根粗壮的柴火“啪”地爆开一簇耀眼的火星,瞬间照亮了她沉静如水的眸子,也照亮了锅边蒸腾而起、愈发浓郁的白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