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见裕也坐在由里的对面。他坐姿端正,背脊挺直。双手平放在桌面上,十指指尖轻轻相触,形成一个稳定的三角形。
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在顶灯的照射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冷光,遮住了部分眼神,显得更加深不可测。
风见裕也开口,声音通过桌面麦克风清晰地传出,带着一种消除所有情绪起伏的中性语调,如同电子合成音,却更令人不安:
“今沢由里小姐。身份确认完毕。本次问询由警视厅公安部执行,编号S-734-02。请如实回答所有问题。”
他例行公事地宣告,没有询问由里是否理解或同意,只是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明白。”由里的声音同样平稳,在吸音材料的包裹下显得格外清晰。
她强迫自己忽略后颈的冷风和腰背的僵硬,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风见裕也身上,恢复一个经验丰富的心理学家该有的冷静。
“问题一:你与桐生悠人结束情侣关系的确切日期和时间,以及最后一次面对面接触的地点、目的。”风见裕也的问题精准,从最基础、最不易撒谎的事实切入,建立基线。
他的目光锁定由里的眼睛,观察着瞳孔反应、眨眼频率。
由里流畅地报出日期、时间(精确到傍晚6点),地点(她公寓楼下),目的(桐生悠人归还物品并试图挽回,被她明确拒绝)。“最后一次面对面交流持续约15分钟,内容围绕分手决定及个人边界。无肢体冲突。”她补充细节,符合风见裕也的要求。
风见裕也微微颔首,接着,问题陡然升温:
“问题二:在你们关系存续期间,桐生悠人是否向你透露过其参与的研究项目?请描述任何相关细节,包括他的情绪状态、具体用词。”这个问题从他口中吐出,不带任何特殊重音。
由里只知道桐生悠人研究的一些项目,不过更多的细节她并没有关注,因为她不感兴趣。她脸上露出疑惑和思考的神情,几秒后回答:“在交往期间,他偶尔会提及学业压力和研究进展,情绪状态多为疲惫或阶段性兴奋,符合高强度研究工作的常态。”
她继续保持着语速平稳:“分手后约两周,他通过LINE发送过两条信息。第一条是道歉,希望做朋友。第二条是分享了一篇关于‘神经可塑性’的论文链接,我均未回复。除此之外…”
由里稍作停顿,仿佛在努力回忆,“…大约一个月前,他有过一次突然地深夜来电。时间在晚上11点27分左右,打完这通电话后,我把他电话联系方式拉黑了”
风见裕也的指尖再次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屏幕上方的微型摄像头似乎微不可查地调整了焦距。
“详述通话内容,今沢由里小姐。逐字还原有困难,请描述核心主题、他的关键表述、情绪特征、以及你的回应。”他的要求如同程序指令。
由里微微蹙眉,似乎在回忆:“他那天听起来很兴奋,又有点困惑。”
当时电话那头,桐生悠人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和奇异的亢奋:“由里!听我说,听我说,不要挂电话。太神奇了!我们组的新化合物,效果完全超出了预期!常规靶点之外,它在神经层面…天啊,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由里此时正整理着白天的观察笔记,语气带着被打扰的不耐烦:“悠人,请你说重点。如果是多巴胺受体异常或者神经递质紊乱,文献库里有的是案例。”
“不不不!不是那种简单的‘紊乱’!”桐生急切地反驳,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激动,“是…是‘逆转’!或者…‘童稚化’?你知道吗?老年模型动物给药后,行为模式完全变了!它们开始像幼崽一样筑巢、玩耍,对环境的探索欲激增!”
由里只觉得荒谬,甚至印证了她分手的理由:他的思维又跳脱到天真的幻想里了。“你想说因创伤生理性诱发的‘情感退行’?那也不是童稚化。”
她冷冷地道,“悠人,这听起来更像是你实验设计出了问题,现实不是童话,没有什么药能让人‘返老还童’逆转生命。我建议你检查一下实验室的通风系统,是不是某种未知的神经毒素泄露了?或者,”
然后她带着点嘲讽说到,“你最近压力太大,需要休息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悠人兴奋的声音明显低落下去,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不…不是毒素…数据很清晰…由里,你不明白,这感觉很不对劲…我…”他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刹住。“算了,当我没说。打扰了。”电话被仓促挂断。
回忆结束。
由里向风见裕也选择性地复述了这段对话,语气依旧平静,带着因为桐生悠人太过于天真理想而分手的事后审视。
风见裕也的镜片后闪过一丝精光,他身后的助手快速记录着。“他说不对劲?”
“是的。”由里点头,“这款听起来很荒谬的药,背后似乎有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桐生先生的研究…涉及一些高度敏感的成分。”风见裕也措辞谨慎,带着官方的严肃。“今沢小姐,感谢您的配合。不过,我必须提醒您,”他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警告,
“桐生悠人先生的研究项目涉及国家安全层面的机密。无论您知道什么,或者以为自己知道什么,请到此为止。好奇心有时会带来不必要的危险。忘记这件事,专注于您的小说创作,对您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国家安全?机密?”由里露出一个混合着惊讶和些许讽刺的笑容,“我只是个写小说的作者,风见警官。我对国家机密和危险的药物毫无兴趣。我只知道,一个曾经我熟悉的人,以非常规的方式消失了,您的忠告我收到了。”
风见裕也点了点头,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指令已被接收。他对着衣领下的麦克风,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询问结束。编号S-734-02。记录存档。护送今沢小姐离开。”
由里站起身,腰背的僵硬和冷风带来的不适感更加明显。她没有再看风见裕也,步伐坚定地走向那扇敞开的门。
在她即将跨出门槛的瞬间,回头眼角的余光瞥到风见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他的食指指尖,在金属桌面上,极其缓慢、无意识地划过一个细小又毫无意义的圆圈。
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泄露了一丝疲惫或焦躁,与他刚才机器般的完美表现形成了微妙的对比。
门在她身后严丝合缝地合拢,再次将她隔绝在那个吞噬秘密的钢铁胃囊之外。
走廊的灯光昏暗,空气似乎都温暖了一些,但风见裕也最后的警告和桐生悠人的死,如同钢印,深深地烙在了她的意识里。
由里走后,风见裕也身后的墙壁上,一扇她从始至终都没注意到的、与软包墙壁完美融合的门无声地滑开。
门后站着一位面色沉重,身材高挑的金发年轻警官,他一直在通过隐蔽的摄像头,密切监视着这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