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球部休息室水龙头的水哗啦啦地往下流,柳莲二没有管,仿佛这水流能冲走他繁杂的心绪。水池边上的手机屏幕慢慢暗下,然后熄灭,最后的界面是与幸村精市的聊天框,聊天发生于昨日,五分钟之前,他忍不住翻出来看。
【北川桑昨天和我说,她想考东大医学部。】
对方隔了很久才回消息,没有问为什么休息日两人会遇上,没有问北川为什么要同他说这些,聪明如幸村精市,也许发现了端倪,但什么都没说,只是意味深长地发了句——
【果然如此。】
十分笃定的口吻,似是早就了解北川对未来的规划。看到这句,柳莲二没再回,幸村也没了声音,这次对话诡异的简短。
发梢的水滴落下,钻到了衣领中,徐徐地往下流,犹如蚂蚁在皮肤上爬,泛起细细的痒。镜中倒映的不是自己,是高一的暑假,他被母亲使唤去便利店买调味品,走在路上,远远地看到了住在隔壁街区的北川以及她身侧的幸村精市。
他们并肩而行,北川树里走在里侧,好像忙着回消息,埋着头手机摁个不停,幸村精市手上什么也没拿,目视前方,走在人行道的外缘。一辆外卖车飞速驶过,幸村精市抬起手臂,护着北川树里往里退了一步,两个人的身体碰撞在一块儿,北川仰头瞥了幸村一眼,没说话,很快垂下脑袋继续充当低头族。幸村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笑,偶尔侧目与北川说话,对方只是点头附和两句,没有抬头。
两个人看着既熟悉又疏远,在街角转弯,消失了踪影。过了几天网球部集训,柳莲二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幸村轻描淡写地回,那一天正好去拜访北川教授,结束后北川桑送我到路口。
可两人明明是一起走往南边车站的方向,那个车站并没有幸村精市能够回家搭乘的公交。
集训的第二天,北川来寻柳生,客气而疏离地与网球部众人打招呼,柳莲二听到她说,“好久不见,柳君。”“好久不见,幸村君。”
疑惑顿时窜上心头,他睁眼看向幸村,幸村神色不变,口吻分寸拿捏得当,“好久不见,北川桑。”
不知是什么心态作祟,柳莲二开始不自觉地关注起这位前后方的同学,不仅是出众的外表。外语演讲社的主力,悟性极高的文科天才,不擅长数学,却没有一次考试被踢出年级前二十。
能和班里文学社的女生从夏目漱石一路聊到村田沙耶香,也能和美术社的同学从《煎饼磨坊的舞会》谈到《窗边的少女》,海原祭时会给每个班送去精美的插花作品,体育虽然一般,但运动会的集体项目不曾退缩,每年一次的海岸清扫,从不会仗着自己是女生就走个过场,11月的天,海风吹的手都僵直,负责的栏杆干净到能反光……
很快,她被许多人称作立海姬,柳莲二想,她名副其实。
镜子中的画面不断向前快进,滚动到了高二寒假前的期末周,家中亲戚的孩子闹得热烈,柳莲二不得不去社区附近的咖啡馆复习,大概因为已是下午,咖啡馆里坐满了人,他扫视一周,想看看还没有多余的位子,意外地瞥到了窗边沙发座上的人影。
他走到北川树里的对面,犹疑地询问,“我能坐在这儿吗?”
那时的北川树里还是一头黑直的长发,穿着件米白圆领麻花毛衣,给人的感觉宁静而温和,她抬头看向柳莲二,长发随她的动作拂动,她笑着,眉眼弯弯的,声音像月光下的流水,湿润,干净,“是柳君啊,好巧,请坐吧。”
于是便这么巧合的拼桌了,柳莲二将自己的书本放好,看向北川的手边,堆砌着各种国文的复习资料,却没在看,而是专注地读着松尾芭蕉的俳句集,在空白处时不时写下些什么,注意到自己打量的目光,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耐心地解释,“我在把俳句化写成长句,好在作文里用,有点投机取巧,请不要见笑。”
柳莲二愣了几秒,说,“是我失礼了。”又觉得这话敷衍,补了一句,“北川桑的作文,总是会被老师打印下来作为范文,在年级里传阅。”
北川好奇地抬头问,“我的文章柳君也会看吗?在教室里没听过柳君提起呢。”
“在网球部训练时,和柳生讨论作文会谈到。”
女生昂了一声,将尾音拖长,眼底还是不变的笑意,“在网球部里讨论吗?柳生的国文经常满分,柳君也是,你们也很厉害。”
柳回应了这句恭维,之后是漫长的静谧,两人各自看各自的书,不再说话,等柳莲二再度抬头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黯淡,窗外变幻的光影在女生白皙的面颊上游走,渐浓的暮色将她包裹住,使她整个身影都变得朦胧,明明就在眼前,却好像在水的对岸。黑夜正式到来之前,她收拾好物品,抱着书与柳莲二道别。
咖啡厅午后的悠悠时光没能改变什么,到了第二天再相逢,他和她仍只是点头问好的同班同学。
那一次期末考试,北川树里的文章依旧被打印成范文,但她没有化用什么俳句,而是在开头便引用了魏尔伦的诗句。直觉开始跳舞,那是幸村精市偏爱的诗人,那句“在网球部里讨论吗”的低语瞬间变得动机不纯,柳莲二始终没有将这篇文章读完,他看了个开头,就将打印稿收进了课桌,未曾和柳生提起。
没过多久,柳莲二观察到,北川树里作为年级范文的文章,幸村精市每一篇都会看。
然后呢……
“我出国之后,能不能及时告诉我,她的情况。”
幸村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没过一会儿,幸村出现了,坐在部活室的长椅上,头上盖着白色的毛巾,看不到表情。
“这个拜托是出于什么立场呢,精市。”难得用这般绵里藏针的语言对待眼前的挚友,柳莲二自己都吃了一惊。
幸村肩膀动了动,没有抬头,语气还是那么温柔,“那么,你能答应我的请求吗?莲二。”
话说到这里,一切都明了了,柳莲二的感觉没有错,幸村精市确实喜欢着北川树里,多年并肩作战的默契,他能听懂幸村的话外之音,适才拒绝的时候,他说的是,“没有恋爱的精力。”
这句拒绝本身就很耐人寻味,不是不喜欢,不是没有想法,而是没有精力,他淡淡地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拒绝?”
幸村摘下毛巾,仰头叹了口气,掰扯着理由,“职业之路充满不确定,每天睁着眼是比赛,闭上眼是积分,不知道下一场是输是赢,一旦踏上便没有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