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正南烧得昏睡过去,迷迷糊糊醒过一次,带着防毒面罩的军医给他扎了一针,又很快离开了。
等到贺正南又醒过来,才知道这一夜,有七八个日本兵出现了高烧。
鬼子不知道那也是蘑菇中毒的症状,以为是传染病,这件事在营地里传得沸沸扬扬,发烧的人被集中到一起,安置在偏远的地方,一时间没有人敢靠近。
对于贺正南来说是绝妙的时机。
他离开莫村已经好几天,无论如何不能再等下去,必须要离开,唯一可惜的就是见不到鬼子毙命的时候了。
趁着夜色,没怎么费力气地就出了营地,可惜他病还没完全好,步子慢,才走出二里路,身后就传来马蹄声。
军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手电筒惨白的光柱将他圈在原地,几支黑洞洞的枪口不由分说地对准了他。
“你要去哪里?”相比于其他人的剑拔弩张,近藤反倒显得闲适。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原本寂静的浓稠黑夜变得愈发死寂,剧烈的心跳声无比刺耳,与山林深处不知名夜枭的嘶鸣交织缠绕。
冷汗顺着额头流进眼眶里,抵在脖颈的枪口纹丝不动,冰冷的触感直透颅骨。
贺正南语气轻松:“个人自由,阁下无权干涉吧?”
近藤稳稳地握着枪。
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部分眼神,但依旧冷冽慑人。“鹤田君应该庆幸今夜奉命追捕的是我。如果换作是铃木君,阁下已经以叛逃的罪名,死在枪口之下了。”
“阁下的枪口,还是对准真正的逃兵吧。日本有哪条律法规定侨民必须和军队在一起?”
“你为何要走?”
“我为何不走?”贺正南反问道,“谁能保证池田阁下不会因为怀疑我得了烈性传染病而悄悄处决我?”
近藤哑然,这确实是池田茂的行事作风,但这个原因却绝不是鹤田正男的真正想法。
“以你目前的身体状态,也走不出太远。”
这是威胁?
“我已经给我的家族写信了,我的父亲知道了我的位置,一定会派人来找我。我想池田阁下也不想闹出残害本国公民的丑闻吧?”
近藤不以为意,他仰头看了一眼月亮。
“□□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那句诗是贺正南上次写家信时写的——之前鹤田正男和家人通信,总爱以李太白的诗作结尾,贺正南模仿了他这一习惯。
近藤这是在威胁,信还在他手里,根本没寄出去。
贺正南故作惊怒:“拆阅私人信件,恐非君子所为。”
“抱歉,战时特殊情况。”近藤微微低头以示歉意,“但此句出自李白的《古朗月行》,描述他望月时的心境。虽然曼妙,却太过消极,与我军接连大捷的气气势不符,我猜,阁下其实是因为对皇军感到失望而选择离开吧。那么,你要去哪里呢?”
“当然是继续我的旅行,你不是翻过地图吗?”贺正南说得半真半假。抬出来家世没用,那只能借用老师的名头。“白鸟老师对中国的地理风物很感兴趣,基于此才推动了满铁调查,我执意要亲自走一遍地图上的路线,一部分原因也是出自老师的授意。”
“鹤田君是白鸟教授的学生,那鹤田君的自陈的确显得可信。但是——唐诗里的月亮,就那么值得追寻吗?你已经险些丧命过一次了。”
“夸父逐日而死又如何,总比枪口染上血腥要好。”
“纵观世界历史,没有不流血的进步。在下第一次扣动扳机时也觉得痛苦,但,想到这是为了让这片已经落寞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便又充满自豪与骄傲。”
世界上怎么能有人用这么斯文谦卑的语气平静地说出自己参与的暴行?贺正南打断他:“你的痛苦,向你的天皇去诉。”
近藤一愣,神色平静地纠正道:“鹤田君,是我们的天皇。你可以不与皇军为伍,但不应该对天皇陛下不敬。
贺正南感受到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愤怒。
对着池田茂、铃木彦,他感到想要一刀捅死对方的憎恨,但近藤则令人觉得危险,像安静地蛰伏在树上的毒蛇,下一秒就突然蹿起来。
近藤提着缰绳后退两步,让出一条道路,示意川崎把一匹马让给他。
“这个季节无法折柳,就以骏马相赠吧。”
“不必了。”
他的拒绝令近藤颇感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