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唐、汉唐。”他口中喃喃着,复述了几遍,眼中迸发出异样的光芒,“在下也酷爱古典文学,大唐的辉煌确令人心驰神往。”
“但是那终究只是过去。一千年后的现在,这片贫穷、落后的土地已经无法承载大唐的辉煌。说实话,来到中国后的所见所闻,令我感到失望。这样愚昧、落后的人民,要怎么再现大唐的荣光?放眼亚洲,也许只有大日本帝国能胜任这个角色。”
贺正南听得心头火起。
侵略者的屠刀上还路淋漓着温热的鲜血,他们怎么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
贺正南吐出一口浊气,抬头看天,想缓和一下愤怒绝望的情绪。
可今夜星星都很暗淡,只有日军哨卡的火光在远处闪烁着,昏黄的光影勾勒出影影绰绰的工事轮廓,像不断长出獠牙的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只待将这座北方重镇吞吃入腹。
不知今夜又有几个村庄惨遭屠戮?
不知今夜已又有几人做了刀下亡魂?
那口吐不出的浊气梗在心口,连带着眼眶鼻尖都酸痛起来。
贺正南正要转身离去,寂静的山林间,突然传来甩鞭子的声音。
“驾!”
远方被暗淡尘土覆盖着的灰黄山路上,隐约有道灰色的身影。
骏马奔驰而过,马背上戴着红色围巾身影也变得清晰。
“是个女人……哦,或许,还是个刚结婚的女人。”
近藤拿出望远镜,饶有兴趣观察了片刻。
他盯着那抹红,似乎在笑,但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超出了南部十四式的射程。否则的话,我们就可以请这位美丽的小姐一起过来看月亮。”
贺正南顿时担忧起来。
他有种奇怪的直觉,刚才策马疾驰而过的身影,身份并不简单。
——电视剧里,地下党的联络员不都是这样冒着枪林弹雨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吗?!
他紧紧盯着近藤手上的望远镜,打断道:“难道隔得这么远,也可以看清楚长相?”
近藤哑然失笑:“川村君,太过严肃了。我只是玩笑而已。崎岖的山路,阴暗幽静的山林,轻盈灵动如小鹿的女人,难道不会令川村君想起那句古诗么?”
他闭席地而坐,闭着眼睛,手掌有节奏地拍打着膝盖,吟诵道,“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自然应当是一位美丽的女子了。”
就在他们说话间,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贺正南暗自松了一口气,嘲讽地看着近藤腰上挂得齐整的军刀。
被炮弹削平的土堆,山下是累累白骨,如果真有山间之鬼,也要被人间之鬼吓得退避三舍了。
“如今战局已推进至此地,此处是锦、陕交界,按照我军推进的速度,相信不日便可攻占陕省,待龟缩于川蜀之地的中国政府投降后,阁下由陕入蜀的愿望便可以实现了。”
近藤把望远镜递给他,“鹤田君,你不妨抬头看一看。”
他不停地喃喃自语,月光张牙舞爪地扑向原本如深潭般沉静的眼底,卷起惊涛骇浪,那张脸上笼罩起飘渺而狂妄的色彩。
“盛唐的月亮早就黯淡了,而终有一日,日本的月亮会照耀在整个亚洲之上。”
他已经极尽克制,但仍流露出不可一世的狂妄,然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拿着望远镜的贺正南直直地望着那身影消失的的方向。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不是渴望,也不是赞叹,更像是一种奇异的、犀利的嘲讽,穿透山间潮湿的水气和迷雾,落到某个他看不到也触不及的终点和本质上。
“……是吗?”
这样的笑令人捉摸不透,近藤竟没来由地感到恐惧。
“鹤田君,你在笑什么?因为看到了故乡的明月吗?”
贺正南没有回答。
贺正南看看不到日本的月亮,也无法向任何人描述,他在最艰难悲愤时,突然间看到了怎样的一幅盛景。
马蹄踏过坚实的黄土地,发梢下,一抹热烈烈的红在飘扬着,仿佛天地间只余下黄和红这两种底色。
日本人雪亮的刺刀曾在那个清晨撕碎夜幕,而如今天空又被一种充盈的、生机勃勃的力量缝了起来。
他看见的是一轮明日,就在骏马消失的山路尽头,正火红而热烈、缓慢但坚定地从晦暗山间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