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迁不多说什么,正要搀她,金坠一把甩开他,扶着楼梯扶手一瘸一拐地走下去。
二人无言对坐,匆匆用完朝食,打好行囊,便启程前去渡口。杜县令得知他们要走,亲自去江边送行。三人刻意对昨夜之事避而不谈,杜峥拉着君迁叙别一阵,又捧出一大枝山樱花递给金坠,笑道:
“此行招待不周,颇感歉疚。这枝山樱还请娘子带去船上,旅途之中聊作慰藉吧。”
金坠整夜梦里都是这抹骇人的血色,谁知临别之际杜县令又送来一枝,不好拒绝,苦笑道:“昨日怪我添了麻烦,怎好劳烦杜县令亲自送花?”
“不劳烦,这花其实不是我送的。”杜峥乜斜着君迁,“这山樱花呀,可是尊夫一早去采回来的,不好意思自己送你,特让我转交呢!”
君迁一愣:“我哪有……”还未说完,却被杜峥狠狠瞪了回去。
金坠幽幽道:“他替人治病送药还来不及,哪有空去摘花?杜县令就别借花献佛了!”
杜峥被她识破,讪笑道:“我这个师弟生性如此,满心只有他那些草药。往日同窗之时,大家都笑他成日只顾低头拾掇枯草,却不知抬头欣赏眼前春花……我昨日便劝他,既来了鹤山,好歹采几枝山樱花送给娘子,他虽有这心却不好意思,我只得越庖代俎、借花献佛了。礼轻情意重,还请娘子勿要见笑!”
金坠接过那枝山樱抱在怀中,淡淡一笑:“那便代外子谢过杜县令的花了。”
“此番幸得尊夫亲临,为我们送来了防治樱疮的良方。鹤山百姓人人都想抢着送他花儿呢!”杜峥望向水边一片如烟如岚的花树,向他们一揖,“愿来年疫疾消退,花开之际,再与二位重逢共赏。”
作别杜县令,二人再次搭上南下杭州的客舟。小船娘见金坠抱着枝明艳的山樱花上船,喜欢得不得了,忙寻来只陶罐灌了清水,细心替她将花枝插瓶,摆在船舱中装点起来。
雨霁天青,舟楫摇曳,撷了一船樱色悠悠驶离鹤山渡。金坠伫立舷边,临舟远眺,见岸边那片山樱花渐渐消融在水天深处,恍然有如梦之感。
“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
小船娘一边摇着橹,一边轻唱着歌儿。歌声清扬,随木桨搅出的清涟一同消散在山水之间。金坠独自在甲板上发了会儿愣,便回到船舱。
君迁仍如往常那般,甫一上船便铺开满桌文牍,伏案疾书起来。金坠在他对面坐下,望着案几上那枝插了瓶的山樱花。春风入窗徐来,似嫌寂寞一般,将那枝头的花儿一片片拂落。落红随风飞往窗外,细雨似的落在水面上。
金坠百无聊赖,随手捡起一朵完整的重瓣落花,轻扯下一片花瓣扔进水里,蓦地叹道:
“哎……!”
君迁应声抬头:“什么?”
金坠捧着手里的花,头也不抬:“没什么。不是唤你。”
君迁蹙蹙眉,复又埋首撰公文。金坠又扯下一片花瓣,抬高音量道:“不爱。”
对面那人不动声色。她又扯下第三片花瓣:“爱。”
随后是第四片:“不爱。”
扯下第五片花瓣后,君迁终于不堪其扰地搁下笔:“你做什么?”
“做游戏。你不会没见过罢?”金坠拈着手中还剩一半的山樱花,“这是我小时候常同姊妹们玩的——你猜最后一片花瓣被扯下的时候,我是数到爱,还是不爱?”
君迁一怔,敛眉道:“我不知道。你慢慢数。”
金坠放下那花,盯着他看了半晌,忽道:“君迁,你爱我么?”
君迁握笔的手一颤,抬眸回望着她,正色道:“你准许我爱你么?”
金坠愣了愣,匆匆移目:“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算了,问你也是白问!还是问问花神罢!”
说着,复又拾起那朵饱受摧残的山樱花,一片片扯下花瓣,数数的声音却愈来愈轻。撕得还剩三两片时,终于停下手来,再扯不下去了。君迁瞥她一眼,一面写字,一面淡淡问道:
“花神如何说?”
“……我数错了。”
金坠吞声踯躅,见君迁又顾自己伏案疾书,心中一闷,倏地站起来,没来由地质问他:
“说什么百年修得同船渡,你就这样不珍惜和我在船上的机会?”
君迁一怔,无奈道:“金坠,我现在很忙……”
“你几时不忙?”
金坠紧绞着手里那朵残花,染得满手血红,指甲都要掐进掌心里。深吸一口气,索性将心底藏了好几日的话倾泻而出:
“你觉得我们这般……算是什么?”
【注释】
1。《越人歌》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