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山县衙的官兵押着一老一少进屋,呵斥他们跪下。金坠看过去,果是今日在山樱谷绑架她的那个老翁和他手下的一名青年。二人皆戴着枷锁,蓬头垢面,浑身雨泥。
金坠还未说话,那满面凶光地盯着她,咬牙道:“好个出尔反尔的贱人!老师,我早说你不该心慈放了她!”
老翁垂首不语。官兵队长踹了那囚犯一脚,指着老翁对杜峥道:
“审过了,祸首正是这老贼!一个书院里的教书先生,不好好教书,竟率了手下一群学生做起了强盗营生!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杜峥显然认得这教书翁,沉痛道:“韩翁,你老人家是本县举人出身,乡邻最为敬重的老辈,为何组织乱匪犯下此等恶行?”
韩翁冷笑:“乱匪?谁是乱匪?朝堂里坐着的那个巨奸才是!他手下害死我儿的那些鹰犬才是!”
金坠于心不忍,对杜峥道:“这位老人并未伤害我,还请杜县令念其年事已高,家有冤屈,从宽处置!”
官兵队长在一旁拱火:“金娘子,此人污言秽语侮辱令尊金相,还劫持了你这位朝廷命妇,是可忍孰不可忍!”
君迁冷冷道:“内子于官驿门前遭劫,竟无一人阻拦,若真追究,诸位恐也难辞其咎罢?”
官兵慌忙缄口。杜峥叹息一声,对那教书翁道:“有冤申冤,何故滥用私刑!沈学士夫妇乃朝廷命官命妇,赴任途中专程前来鹤山防治时疫……”
话音未落,却遭翰翁身旁那学生打断:“呸!这两人是金霖老贼的女儿女婿,一家子吃金食玉,残害忠良,这会儿倒假惺来行医救人?
杜峥指着君迁道:“他祖父沈清忠公世称缙溪先生,当世药学大家,敕封紫金医圣!你们都是读书人,应当听说过他老人家的名声!沈学士传承家学宣药疗疾,并无半分私心,日月可鉴,岂容毁谤!”
那学子冷笑:“什么医圣药圣,给达官显贵炼长命丹的奴隶罢了!谁都晓得先帝晚年沉迷丹方,那沈缙溪管的太医局非但不行劝谏,还与巨奸金霖一同阿谀媚上,合谋乱政!谁知道他们喂先帝吃了哪门子灵丹妙药,害老皇帝吃坏了身子,他们偷摸篡改了传位诏书,派鹰犬去云南将嘉陵王推下山,任由那窝子豺狼蛇鼠跋扈庙堂!”
众人听了这般诛九族的大逆之言,大惊失色,一时都呆住了。金坠惊惧到失语,转头去看君迁,见他亦是面若死灰,浑身轻颤,额上已泛起冷汗。
那枷锁披身的学子兀自仰天大笑,转头死死盯着君迁和金坠,破口大骂:
“好一对奸|夫|淫|妇,打着行医救世的旗号,干着乱臣贼子的勾当!嘉陵王殿下准是遭这金氏贱人出卖,收了他的信物,转头就另嫁他人,竟还敢借殿下的名来装可怜,水性杨花,无耻之尤!白天在山樱谷就该杀了你祭冤魂!”
杜峥厉声道:“住口!押下去!”
官兵得令,正要上前押人,君迁疾步至那学子面前,冷声道:“你方才所言有何凭据?”
那人啐了他一口:“哈哈!你那好岳父残害忠良无恶不作,天下皆知,他做事还要凭据?你们这些豺狼蛇鼠的后代,你们都是一伙的……”
官兵队长不待他说完,一记窝心脚下去,对杜峥道:“杜县令容禀,这一班乱匪有谋逆之心,应即刻押往州府严审,清剿同党!”
杜峥深吸一口气,低低道:“先将案犯押入衙狱,待升堂问审,再作判决。”
韩翁劝住身旁学生,望着杜峥道:“杜县令,吾儿生前说过,你是个良心未泯之人,可你改变不了这世道!劝你勿再陷在这烂泥塘里,早早卸了这身官服回家去吧,否则早晚变得和那些面目可憎之人一个模样!”
杜峥一凛,背身不语,挥手让官兵押走那对师生。二人悻悻而去,韩翁忽回首盯着金坠,幽声道:
“回去告诉那金霖老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
金坠一凛,面色煞白后退数步。君迁眉头紧锁,欲语还休地望着金坠,见杜峥告辞,忙送他出去。
屋中只剩下金坠一人。片刻,窗外的夜色中传来声声长叹,只听那身披枷锁的老翁迎着风雨仰天长啸:
“苍天无眼!神佛无眼——嘉陵王殿下啊,你看见了吗!若有来世,切莫再投生此处!这人世间配不上你啊……”
金坠心惊肉跳,捂着心口跌坐在床榻上,用被子裹住自己。夜色已深,一宵冷雨,将官驿前的那株山樱树打得簌簌作响。她伴着那哀辗转反侧,不知多久才睡着,只记得梦境皆洇上了漫天飞红。
她在那十里山樱下看到一尊偌大的玉像。翡翠雕琢,清玉妆成;双目似闭微张,含情俯览众生——同寂照寺中的那尊水月观音如出一辙。她痴痴上前,正待凝望,那玉像阒然张目,面向她微笑起来。
“殿下……?”
她颤声呼唤,玉像仅报之以沉默的笑颜,那笑却令她陌生。金坠忽感到十分恐惧,战栗着向那雕像伸出手去。霎时狂风急逝,满天山樱似红雨零落。在那殷红花影之下,玉像宛如他所眺望的水中月影一般,徐徐碎裂,片片凋落,俄而溶蚀为一池暗绿的死水,仿佛漂满苍苔断萍的冥河。
暴雨似的落花猛扑向水面,须臾将那泛绿的幽潭染得血红。花瓣一经沾水,猝然萎谢,化作无数小小的浮尸,水中亦飘出阵阵刺鼻的腐秽气息。她想到佛经中的“天人五衰”之相,惊恐地叫出声来。就在她出声刹那,金光夺目,诸相消弭,眼前万物皆成灰烬。
金坠从梦魇中惊起,但觉周身灼烫,呼吸急促。睁开眼,日光正从窗间洒落。恍惚片刻,只见屋里只有她一人。她忙起身出屋,在廊中与人撞了个正着。抬起头来,正对上君迁那双清亮沉静的眼睛。
她装作没看见他,转身就走。君迁在身后唤住她:“你好些了么?”
金坠冷冷道:“我没事了。”
君迁欲言又止,只道:“胃口好些了么?可想吃些朝食?”
金坠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转身想下楼去吃饭。君迁道:“你回房吧,我替你端来。”
“我自己能走。”金坠语气淡漠,“你在鹤山的公事都办完了么?若是办完了,今日就启程吧。”
君迁望着她:“你的脚伤……”
金坠打断他:“已经不疼了。码头就在附近,也不用走多少路,在船上养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