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婴佝偻着背,一直在咳嗽,咳得满嘴恶血喷到了沈选的衣服上,两个人还是背部相贴着下地府伸冤。
十殿阎罗办不了沈家的案子,他们就只能戴木枷,踩白骨在东岳一个个殿问。
地府更下一层的大门徐徐开了,沈选驮着悲伤绝望的宣婴冲着那座冥界的收魂棺木走了过去。
四面的阴兵借道幻象蚕食着他们的魂魄,黏稠鲜红,情况只能用凄惨形容的汗水血水也渗入土壤,湿润了前方业火罪业墓碑上‘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题字。
东岳的阴官们在一起看这场人鬼的姻缘宿命,也不得不问不该在这种时候还提宣婴脱罪抱屈的他了。
“水官,你又是来帮宣婴的前世来三官殿解脱赦罪的?”
宣婴的肩膀动了动,挣扎抬起的一只手想替沈选否认,急切撇清二人干系的表情比沈选的反应也更大,他紧锁眉间凝聚着一团郁浊之气,恨不得告诉每个人,不干沈选的事,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是恶毒冷血的他此生贪念人间冷暖,是他大错特错了。
可沈选非但不放下他,还将宣婴抱在怀中越发紧了,那种把一个白发厉鬼的魂魄向胸前主动胳膊收紧的表情,是任何人没从他脸上见到过的在乎。
沈选说:“是,也不是,我来,是因为我深恨不公世情,想要肃清流毒,这也正是我为何总是站在宣婴身后的理由,从前一百多年,去人间走一趟,一是我和他的关系不普通,二也因为是因为当年的事情本身就是神仙因果轮回中的种种魑魅魍魉在作祟,我知道沈家先人是受了无妄之灾,可当时阴曹地府把所有的矛头一律瞄准在了一个“罪人”的身上,这场审判妖魔鬼怪的狂欢却也把多少人间日日发生的残忍剥削忽视了……底层人被迫害,真恶棍倒是逍遥法外,说到底地府能轻松地抓了一只没有仰仗的恶鬼也不是因为鬼神世界有多公平,只是因为这个恶鬼是一心只求死的,他根本不反抗,他说自己罪该万死,这是他足够好欺负,于是谁都来欺负他,是,或不是?”
“所以说,你认为宣婴无罪?”
“不,时至今日,我不为任何人而开罪,这一点就连他自己也坚持着,也许上天就是如此安排的,对于一个有罪者来说,逃跑脱罪也并非是诉求,他要的是公平的判决,合理的量刑,还有真正对犯罪有警示作用的惩罚,我要替他开口求上天定罚赦罪。”
“在今天这件事发生前,我一直也很想问一问上苍,如果,我们目前的司法真的是完善的,可怎么就是唯独漏了给当年的宣婴带来一点公平呢?那么我们是不是大胆一点去想,它其实并不公平,至少,它应该可以变得更好,就像我们的人间,一百年来早已经是另一种模样,我们作为冥司地狱,主掌因果轮回,又为什么不能为一桩案子做出改进?直到有一天一切也变得更好一点。”
这听上去颇为大胆,自然而然引发了东岳地府的震荡。
但沈选并不想再做退让。
因为沈选的主张一直就是,当一个人的内心真心知错,凌驾于众生的司法也就有了保护他的一份义务。
宣婴是亦正亦邪,但换做是一般人,经历过如他这样被生父溺死在缸中,化为人皮傩的可怕诅咒,真的还能保留这等良知吗。
宣婴上次下地府也是他经手,沈选根本不用像其他人一样查生死簿就想到了多年前宣婴的一次次遭遇,还想到了连宣婴都不知道他在梦里曾经多看到的一件事。
那是一段宣婴都没和人提起过的记忆。
要知道,宣婴以前死过很多次,但每次的他都会变成半鬼半人的存在沉睡一段日子,并且忘记轮回前的故事,可这个婆婆曾经从难民堆挖出过他的身子,甚至对方在分给宣婴一口土块后连夜死了,而且是在宣婴睡醒之前就饿死的。
二人连话都没说成一句,可饥饿的宣婴醒来后,看到了婆婆的家。
这个家窄小到容得下一个不到六十斤的大活人横着躺,堵死的窑洞口不通风,被矿主钉死了出口,屋内暗无天日不见人影,但床褥干干净净一点不脏乱。
这个窑洞在100年前的旧中国被叫做霸王窑,是无数的穷人身后葬送之所。
宣婴在这种地方迎来生机,他的心情已经无法去追述,但他看到了婆婆生前最后一顿果腹的粮食,对方吃的是煮出浆水的狗尾巴草根,铁锅的锅底漂浮着土渣子和黄黑色的草,不见一丝油水味,很让人心酸。
眼见这个恩人喂饱了他,自己反被饿死,宣婴无声嚎哭,背尸埋葬。
他学人放下了碗筷,小厉鬼含泪低泣,您下一辈子,一定能吃饱饭。
那个被宣婴抱到坑里的老婆婆则像干瘪的枯树枝断在了生命终点。
她凹陷空白的眼眶存放着泪水,以白发苍苍,接近于人皮骷髅的惨状伏在那个土床铺盖上,她看起来像做了一个穷人来名为地狱的“人间”挨饿受苦的噩梦。
正是借助宣婴的‘眼睛’,沈选才能看到一个人在乱世生存是多么难。
他救宣婴,也不是救这一个人,是救他身后浓缩一百年人间苦难北环的鬼魂们,是救千千万万众生。
以前的他经常不懂,明明外面生灵涂炭,为何神坛上的烛火总是不灭。
后来人间的一百年经历给了他一种答案,也许烧香的人并非只想拜佛求道,而是许许多多有心人在祈求着丰足的生活,家人的团圆。
这样一个个透着善良朴实的心愿,过去了一百年,也在金华城隍庙内时时刻刻上演着相似的一幕。
或许,他的前世已经看不透因果,但因为他成为沈选亲身参与了这一场场跨越生死的悲欢离合,他才佩服,尊敬和一定要维护托举起宣婴一身的志向远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