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快,1959年的老弄堂在薄雾中第一个在梦中苏醒了。
那年,上海市正是解放后日子过得最最好的时候,初夏时节,红砖灰瓦的矮墙泛着潮气,家家的老虎窗半开,透出煤球炉的零星火光。
而眼前的这个眼熟的地方是宣婴第一次做“人”的地方。
以前的老上海们管这里叫石库门弄堂。
这时,雾气深处传来“厄喇喇”的停自行车声响,宣婴“啪”一下把一张人皮面具贴到面部的白骨上,又爬了起来。
一把蒲扇被他丢在了竹椅上,他扮作十几岁的裁缝少女一路蹦蹦跳跳到巷子外边,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被晨风掀起边角,依稀露出墙上“自来水厂通告”的铅字和一个走过来的身影。
看到这个斯文,英俊,使人易于亲近的脸,她就认出了那个少年是谁:“阿木同志!!”
阿木同志这个人做什么都淡淡的:“做啥,徐小英。”
“谢谢你来给我上课啦!一点点小意思,收下收下。”宣婴笑得很讨好。
说完,他又拿出了刚刚提前剥出那个烫手的鸡蛋。
虽然他马上被烫的把鸡蛋丢进双囍茶缸子,他还是忍着疼痛三两下撕掉了鸡蛋皮,捧在手心里表示心意。
毕竟啊,这是国药局上班的街坊——柳爷叔家亲戚,从苏州来的,19岁,现在在厂医学习中药针灸推拿,土地爷说小伙的名字叫阿木,宣婴就按照解放后的习惯叫他阿木同志。
可惜他们认识好几个月了,宣婴都没怎么跟他混熟过,因为这个“阿木”很神秘,除了他想告诉别人的谁也别想套他话。
宣婴早就好奇阿木同志的事情了。
他撇撇嘴,拉着自己的补课小老师说:“阿木哥,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个人很冷漠,你不是答应了我爷叔帮我补课嘛。”
阿木:“……”
很多人说过这话,但他无所谓,对已经死了的冥司来人来说,做阎王爷不过也就是个给六界太平助力的工作,没工钱的事情用得着拼命打工么,他又不是牛马转世。
对,眼前这个人不是人,而是一个掌管因果报应的帝君,1945年的时候,他就已经脱离阴木身体去过几次人间,他化成凡人,偷偷看着宣婴从开始的一心求死到眼前笑容满面,心里面的暖流也在不断滋生事端。
“一百岁了,还是孩子样,这样的厉鬼什么时候才能被超度?”万岁帝君内心很操心他们地府今年的绩效,他就算是地府的顶头上司,也是一样给组织打工的,宣婴的心结这不就成了他的加班理由么。
下一秒,宣婴这个麻烦鬼的高分贝尖叫声穿云而过,阿木同志立刻就低头不说话了。
“阿木同志!!!!那么烫的鸡蛋你都直接吃!!你舌头不要了!!!还是你生下来没吃过人饭啊!!!”
穿白汗衫,部队军裤的少年闻言愣住了,低头吃鸡蛋的嘴微微一顿,一双眸子要冷不冷地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底心,烫?什么是烫的感觉?鸡蛋还能咬了他的舌头?
人在尴尬的时候都会装作很忙,宣婴觉得奇怪的俊俏少年就在装淡定,证据是他把那个无处安放的手背到后边藏起来了。
但他们面前电线杆子上的麻雀刚才都被宣婴吓得飞起来了,可见其战斗力之凶猛。
如果被拆穿“阿木”到底是谁还得了,东岳众鬼差又要忙几百年抓犯人了。
不过一位邻家哥哥确实从来没吃过人饭,和他的“男妹妹”一样,他也是一个从下边来阳间的活死人,这可不能让这个小厉鬼一眼就看出来……
宣婴还在眼巴巴看着他的小教书匠,这个小哑巴怎么回事?是不是小时候被吓过,用不用他求土地爷给叫叫魂!
他刚来了帮助别人的想法,就见阿木把身子低下来,他的头对少女摇头两下,那个常年冷淡抿紧的嘴巴张开了一条缝,言下之意是他不烫,谢谢,妹妹。
阿木同志的眼神温顺,乌黑,黑不见底的瞳仁像透穿人性的神,有一个少年该有的朝气样子,也像哥哥一样能给人充足的安全感。宣婴看着这种不设防对自己靠过来的安静脸庞莫名感觉很踏实。
他和这个小孩以前见过吗,这双眼睛,竟有故人之姿。
不过,这都不是问题的重点啦!
大字不识的男鬼这次找小屁孩事要补习功课,是因为他要写信给组织申请入党!
他又不是人,这个党肯定不在遥远的首都,而是在九幽迷境一般的地下鬼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