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名义上的泰岳大人是低阶官员,但并不如她在留春宴上说的,每月只几千钱,反而因为世世代代在荆城扎根,而累积了小富,放到皇都是不够看,打几根足金首饰,攒一套体面嫁妆绰绰有余。何况母亲在下聘时,还暗自给了银两贴补,叫亲家填平了赌债。
小娘子似乎叫他问住了。
她今日眼皮上涂了一层薄薄的妃红色,眼眸轻眨时,秾丽多姿,更显得瞳仁清亮无辜。
“我……我就是……”
闻时鸣将双蝶钗插回去,并不等她编出什么糊弄的借口,“里间有个黄花梨小圆角柜,最顶上一层匣子是银票,我每月存放。这些银钱不入月例不走公账,你若缺花用了,自去拿。”
屋内安静,青年郎君翻过契书,纸张微微颤动,听在程月圆耳里,有如雷响。
就像他安安静静说的话那样。
“我攒得随心,并不知总额有几钱,夫人无论拿与不拿,我都不会去清点。”
程月圆静了半晌,轻轻“喔”了一声,“油要浸一浸,一刻钟后,让平康来再用皂角水擦。”
她放下他的手,落荒而逃般出了书房。
夜里,程月圆罕见地梦见了旧事。
她梦见那日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她披着蓑衣斗笠,站在刑部大牢入口的屋檐下,怀里揣着一瓶跌打药酒。一老一少两个狱卒似门神,把着那道她不得而入的门。
说是飞来横祸也不为过。
贵人豢养的瑞兽,一头雪白带斑点的小豹子,不知为何,挣脱了皇家猎场的藩篱,在秋猎之时,落到她阿耶设置的陷阱里,找到时已没了气息。
阿耶没有被抓起来前,皇都是繁花似锦的梦中乡,逢年过节来卖兽皮子,有数之不尽的新鲜玩意。
阿耶被抓起来后,皇都变成了只会朝她张嘴的吞金兽,打探消息要银子,探视也要,打点牢头要银子,往牢里送被褥衣物……还能一件件来收钱。
闻所未闻。
她将跌打酒递过去,老狱卒掂了掂酒樽。
“你这是药酒,是药三分毒,可不敢乱送进去,万一弄出什么事,我们得担责。”
“我阿耶腿上有旧伤,这种天气要涂药酒才舒服。”她掰开酒塞子,倒了一些往手掌上搓,又涂在唇边舔了舔,“差爷你看,真的没毒。”
老狱卒摆手,“有毒没毒,你说了不算,要我们找大夫验过才行,验毒费用这么多。”
这是她记不清第几次看见。
对着她伸出来的,朝上的手掌心。
程月圆一摸荷包,早就空瘪,“我今日没带够,差爷行行好,药酒先给我阿耶吧,我明日一早就来补,一定来补。你先给他用了,他今夜就能睡个好觉。”
“都坐牢了还讲究睡好不睡好,以为在家里呢?没有验过不能送,走走走!”
老狱卒叫年轻狱卒撵她。
年轻狱卒拿套着刀鞘的刀柄,一下下拍她。
她扒在廊柱下不肯走,“差爷,我不进去了,就在这里看看,等会儿再走。”
“你一个姑娘家,杵在这能看到什么?”
“我就看看,不会添乱的。”
程月圆说不出她杵在这里能干什么,也许是寄希望于公差来往,把她阿耶提出来,去什么地方问询,能够叫她遥遥看一眼。
“从刑部大门到这里,三道门槛,我花了三两银子才进来,要是从这里出去,明日再来,这些银子,就要再花一遍了。”
年轻狱卒手一顿,面容稍微松动,还是撵她。
“明日或有贵人来给尚书大人送素斋,绿绸马车停在西门,是个戴白帷帽的女郎。贵人心软,你求一求她,药酒一文钱不用花,就能送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