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条斯理地合上手中那卷摩挲得起了毛边的《礼记》,眼皮微抬,静静地看着曹鼐,声音不疾不徐道:
“昨日经筵,陛下圣意已明,我等自当领会。只是……刘学士当殿掷稿,言辞激切,终究失了我翰林体面。我等身为清流领袖,天下文宗表率,不知此事,内阁与陛下,后续可有说法?”
李学士这一问,看似忧心“体统”,实则暗藏机锋,狠辣至极!
他这分明是在逼曹鼐表态!
回护刘球,便是认同“失仪”。
指摘刘球,便是背弃“同道”!
闻听李学士如此诘问,所有人都停下动作,屏息凝神,等着看曹鼐如何踏破这死局。
曹鼐没有闪避。
他先是对李时勉恭敬深揖一礼,随后从容起身,声音平和道:
“李学士所虑,实乃老成持重之言。然晚生以为,体统小节,当让位于社稷大义。昨日刘学士或有情急之失,然其一片丹心,报国至诚,陛下……已然洞察秋毫。”
他略一停顿,目光缓缓扫过全场:
“至于陛下圣意……晚生不过拾人牙慧,将陛下‘王霸并举’之圣心微意,略陈一二罢了。真正拨云见日、力挽狂澜者,实乃陛下天授之圣明,非臣下可妄加揣度。”
此言一出,再无人敢交头接耳。
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从曹鼐身上,转向了首座的李时勉,等着他发话。
李时勉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最后终是缓缓点了点头,不再追问。
而他身侧钱编修的脸,则顿时涨成了酱紫色。
他原本想着是看曹鼐如何狼狈应对这次拷问,自己好再趁机发难的。
万没料到,曹鼐竟如此轻巧地将一切重压,尽数卸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
曹鼐这番话,既是滴水不漏的自保,更是旗帜鲜明的战队!
他直接避开了李时勉的语言陷阱,径直将事态拔高到社稷大义与陛下圣明的高度。
同时也是在昭告众人:刘球之举,无论是否合乎体统,都已得圣心首肯。
质疑刘球,便是质疑陛下的明断!
因为他曹鼐,连同刘球,此刻所代表的,就是君心圣意!
听闻曹鼐说完,原本哪些还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等待看笑话的老翰林们。
此刻大多目光躲闪,慌忙将头重新埋进案牍之中,仿佛生怕被别人看出自己与曹鼐有所交集。
然而,曹鼐并非孤身一人。
坐在他身侧的同科挚友钟复,在袍袖的遮掩下,用力晃了晃拳头。
不远处的李贤缓缓颔首,表示支持。
更有陈循、徐有贞等人,或交换眼神,或嘴角微扬,尽是赞许与兴奋。
以曹鼐、钟复、李贤、陈循、徐有贞为首的一批新锐翰林,与李时勉、钱编修等老成持重的前辈之间,已然泾渭分明。
廊柱后的窥视的王悦,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看明白了,这翰林院,已经不再是铁板一块了。
王悦不敢多留,快步走到卷宗阁查到旧档,便一刻不停地赶回了文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