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闻辽,坐在距荣城两千多公里的城市里,坐在床边,坐在距离他的童年及青春期已遥遥十几年的深夜里,反复品味着这个梦,忽然心中升起一点惆怅来。
他不想为这种惆怅强行做什么注解,只认为是人过三十岁,岁月泥沙俱下,人心会变柔软,会想起从前,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一场梦把他带回荣城,那么醒来以后他就应当回荣城看看。这不是回望,他这样的人可从来不会回望,恰恰相反,他认为这是一种前进。
是冥冥之中被安排的,前进。
咖啡店雇人打理了,已经步入正轨,他的环保自行车、摄影、户外用品品牌、咖啡豆种植等等所有事业,虽然参差不齐千头万绪,但没有哪一个在当下令他头疼焦躁的,一切都挺平稳。既然如此,那么,回荣城看看?
行,回荣城看看,待一段儿。
不能白待,他可不是虚耗光阴的人,总得干点什么。
闻辽用鞋尖碾碾烟头,问中介:“现在什么店好开?有意思点的。”
中介回想自己干这行的几个年头,遇过不少有钱人,倒还是第一次碰着这种发瘟的,没主意就要租门市开店,张口闭口讨论的不是什么行当赚钱,而是,什么东西有意思。
中介说,哥,我还真不了解。
闻辽也没真指望他能提出什么建设性意见,闲聊而已,聊着聊着,讲到了他做的那个梦,闻辽问中介,你知不知道挺多年前,城西有个厂子。。。。。。刚说到这中介就立马接话,我知道,你是说塑胶厂吧?早黄了。
闻辽说是,又问中介,咱俩看着年纪差不多啊,你也住城西?
中介说,不,哥,我老家什蒲的,你知道什蒲吗?就是市郊一个镇。
闻辽说知道,你们那板栗好吃。。。。。。
俩人对了一通脉子,发现确实有不少共同语言,闻辽健谈,和什么年纪什么行业的人都能有一套话,都能以好兄弟相称。
他问人中介这一行好干不?感觉现在信息太过透明了,技术替代之下,佣金肯定萎缩,中介顿时眼睛一亮,觉得找到了知己,说可不是咋的,哥,现在这行真太难干了,不管是租赁还是买卖,再也没有前些年的市场了,搞得我现在都求神拜佛的,不瞒你说,我昨晚也做梦了,我早上醒来还上网查周公解梦了呢,我梦见。。。。。。
话没说完,余光一瞥,呀的一声。
闻辽顺着中介小兄弟的目光,转头朝自己身后看去,也吓了一跳。
那家寿衣店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女人,年轻的女人,就站在那玻璃门遮住的半爿阴影里,面无表情却又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中介先调整表情朝人挥挥手,然后小声告诉闻辽:“那个就是老板,也是房东。。。。。。小姑娘干白活儿,厉害着呢。”
闻辽起身,想着自己也该打个招呼,可阳光太盛,亮看暗,不容易,他眯起眼睛才能堪堪看清那人的脸。
也就是这么一眼,怪异从心头起。
顶着一脑门儿问号再往前走一步,心里有什么东西突然就清晰了。
是了,是那个梦,幻化成了一根手指的形状,勾着皮筋儿,把他弹出了一阵波浪,清晰的波浪。
哦,张若瑶。
并非那个领头的,张若瑶在闻辽从小到大的记忆里可从来都不是领头的,她擅长的位置是军师,挑事儿对峙的时候,躲在最后头的那个就是她,不显山不漏水,但那道“把他捆起来,不用和他讲道理,反正他打不过我们,也不敢和我们动手”的主意,就是她出的。
闻辽觉得这样的人最可恶,从小到大张若瑶在他心里留下的标签从来就没变过,话不多,但蔫儿坏,还娇气,永远高高在上。他和这样的张若瑶一起长大,上同一所幼儿园,小学,初中,中考时俩人考去了不同的高中,再后来,他搬离荣城,就断联系了。
从张若瑶持久盯着他的眼神里能够得知,她也认出他了,只是她的古怪反应令闻辽不解,这怎么也算老友重逢,从她眼里可瞧不出一丝儿高兴来。
不敏感的人,或是不了解张若瑶的人,可能根本捕捉不到这微妙的表情,但闻辽可以,他自认为在人际交往里尚算机敏,擅长察言观色,且不夸张地讲,小时候张若瑶一拧眉头,他能从她眉头的褶子形状判断出她又冒了什么对付他的鬼主意。
张若瑶的这一眼让闻辽迟疑了,踌躇了。此刻的他也还没意识到,就这么一眼,某些高低关系和强弱属性就再次被继承,被论定。
中介当然不知道两人的暗自交锋,扔了烟头,往裤子上蹭蹭手,三步并两步朝张若瑶走过去:“回来啦?你好你好。。。。。。”
闻辽站在马路牙子上没动,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但他清楚看见张若瑶是怎么快走两步进了店,然后一个闪身,迅速把店门关上了的。
砰一声。
玻璃门合上,严丝合缝。寿衣店除了灯箱之外都隐进彻彻底底的暗处。
闻辽站在太阳底下脑门儿直冒汗,墨镜握在手里,另一只手叉腰,半天回神儿。
气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