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吵了半个多时辰,已经过去太久了,他记不清他们具体吵些什么,只模模糊糊记得婶婶说什么有辱斯文,禽兽之举,随后将他一把愤怒拉走。他相信婶婶年轻时应该保有些善心,只是后来也被她的疑心消磨殆尽了。于是在婶婶将他带回她的神安苑时,她安抚他的惊慌,他便傻子似的全盘托出。婶婶见他全神贯注盯着她,“看些什么?”他想也不想,“婶婶跟他们不一样。”“哪里?”他想说胸膛中跳动的心,可他太急了,又太想讨好她,想美化他的言行,便说,“衣裳底下——”一个巴掌甩到他的脸上,他甚至没能将下面的话说完。她受了惊吓。看着穆衿,她不知在从他身上看谁的影子,竟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宣人进来。他们按着他,婶婶便抄起绣娘为了量身裁衣的木尺抽打他的嘴巴,“小小年纪不学好,我打死你,叫你再也吐不出什么脏话来。”木尺塞进他嘴里,来回搅和,要狠狠洗净他的罪恶。他想起书房里那些男女。木尺磨破了他柔软的口舌,他嘴角滴下血来。她甚至不愿听他再辩半句。直到她发泄完了怒火。婶婶在冷笑,不让他开口,“你的无耻和你爹娘不相上下,怪不得是他们的种。”伤没好清,数日后叔父又叫他去,这一次婶婶没再插手,柴彻也再也没有出现了。他仿佛从这个府里消失了。有时候穆衿会觉得他只是他噩梦里的一颗糖,没吃完便全化了。他落笔不再犹豫,抬眼看着那些男女不再避开,发热的脸逐渐变凉,面无表情。他在看,却又像是全然没有看见。浅薄的男女情事,在他笔下收起了直白的俗意。比起他的山水画,叔父的朋友们,同僚们更喜欢他的春宫图,秘戏图。他如一个不知疲倦地傀儡一般听从叔父的吩咐画出一张张他自己都记不清内容的画。也在这种混乱中学会了读书写字,甚至能为画作题诗。夜间他睡得越发不安稳,被困在一个个昏暗的噩梦中,男男女女笑着朝他扑来撕扯他,他被撕断手脚,曝尸荒野。梦醒后笑菊就在一旁看着他,他惊慌失措,吓得立刻将枕边用以防身的簪子丢向她,刺伤了她。他以为笑菊会因此愤怒,害怕。笑菊只比他大了三四岁,恭敬将簪子从伤口处拔出了,重新递还给他。她的血,她的恭敬,她的俯首,全都让他想起了自己。他同她一样,是个囚徒。他开始连同她也恨起来了。谁叫她不像是个人!便用那簪子继续戳她,戳得她肩膀鲜血淋漓,她越是一声不吭,他就下手越重。直到她身上流出的鲜血流到他脚边,他赤着脚踩着她鲜血,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是。”笑菊的冷静更让他察觉自己的卑鄙和残忍。婶婶说的也许是对的,他的确是条毒蛇,吐着信子,随时等着将毒液喷出,致人死地。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都督府傍山而建,他远望群山,只觉得渺小得如沧海一粟,他的念头渐渐从要燃尽所有的恨变成了一潭死水。他终于浸在这死水中,成了死水的一部分。书中天地再宽阔,心中学识再渊博,他也提不起劲了。可想而知他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甚至百年之后,都要被困在这囚牢中。柴家人是都督府的主人,而他不是奴隶却也如奴隶般被禁锢,甚至连府里的小厮丫鬟也有片刻自由。他只能在似愚苑,狭窄的一方天地苟延残喘。少年的青葱岁月转眼而去。叔父依旧醉心武学和以他的画作结党营私,后来穆衿才明白,正是因为他的那些画作让叔父蓄兵更繁,朝中暗助的势力更盛。柴彻也是因此成为质子被护送入京。叔父一边将怒意发泄在他身上,一边继续让他画着无趣的群山,青石山泉。他结交江湖人士,收为已用。凉州都督府兵前教头路过,或许说是应叔父所邀前来休屠。寒来暑往,他已学会抚琴为叔父和他那些好友助兴。刘教头还带来一个年轻有为的男子,据说他的剑法如疾风骤雨。的确如此,他每一剑都带着凌厉的杀气,速度快得令人难以捕捉。应当是江湖上的练家子。叔父有意折辱他,让他前去迎战此人。他剑锋所至,寒意逼人,从他的剑法中,穆衿似乎看见的一个熟悉的影子,柴彻。同柴彻一样,他出手毫不留情,剑势中裹挟决绝。二十招内便击溃了穆衿。穆衿倒在地上,热血已冲上头顶,他想与这人拼死一搏,哪怕是死在对抗中,也好比在漫漫无望的岁月中死去要好。作为一个男人,一个被击败,被杀的男人死去,是他能想到自己最好的结局。,!可他却收了剑,在他要撞上剑尖前一瞬。他看了穆衿一眼。叔父亲自试了这人的武功,没过多久,便封他为长史。长史来了,这一潭死水,终究是重新流动起来。似乎,这么多年,他一直就在等待他的到来。他等的不是柴彻,不是他的救赎和安慰,而是能与他一起撕破这无尽黑暗的一双手。长史送来一盆枯萎的凤尾百合。那天晚上,他并不知是谁将那枯萎的花草放在了他房中。笑菊问他,“公子,要不要丢出去?”他却摆摆手,心中断定有客而来,这盆枯萎的花正是他的见面礼。那日深夜,苑中十分寂静,比任何时候都要寂静,所有的人睡得都像是死了,连守夜的笑菊也是如此。穆衿的手微微发颤,他能察觉到此人正是为他而来,长史看见他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了。这个人一定会告诉他许多被隐藏的秘密,正好,他这辈子就是被秘密埋住了,在迷雾里活到了这个年纪。花盆外面包着一层淡色的素绸,很薄。如果不是精心准备的礼物,不会如此慎重。一盆枯萎的花,何至于如此包裹。为了掩盖自己的心慌,穆衿掀开一本不常看的书,他不能不看,因为他已经听见了风中轻微的脚步声,苑中太静,如果是白日说不定他完全察觉不出。他只看了一眼,翻页两下,脸上就都已变了色。孤灯下,一灯如豆,他的食指指腹被利器划伤一道。绝不是书页。于是他道,“刚才长史的那一剑,真够快。”:()都督府新来的侍女是个三流细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