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沉默了,握着缰绳的手也收紧了些。
马蹄踏雪,沉重而迟缓,在风雪与天光之间,踏进天地一片苍茫里。有风从东南吹来,卷起一地碎雪,天光渐亮了,像薄薄一层霜丛天际浮出,一点一点爬上白雪皑皑的大地。
很长的一段时间,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与风啸的声音。
游扶桑靠在燕翎怀中,闭目不语;燕翎也未出声,只是望着前方渐渐显现的营帐,隐约愣神。
雪落在甲胄上,落在她的睫上。
即便后世史书已写了这少年将军如何英勇神武,如何以一敌百、破敌万里,而在这一切尚未发生时,这少年将军也曾沉默,也曾因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在风雪中踌躇。
史书与百姓是不会记下这一切的。
她们只记下她胜,不记得她怕。
只记得她千军之首破阵如风,却不记得她饮雪吞药,卸下寒甲,回望江南,也曾有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渴求。
第166章愠司命怫灼业火莲(七)
◎不能总是你在占上风◎
等回到军营,燕翎将游扶桑安置在一处整洁的素白帐篷中。
燕翎将她抱上床塌,对军中情况多叮嘱几句,诸如医师在军营何处,营帐何处演练,刀剑无眼,万不可去;其余的,诸如游扶桑那些命啊运啊叛国之话,燕翎恍然已忘记,仿若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那疤面侍从在帐外道:“将军,副将已在外等候。”
燕翎于是离开。
副将一身玄甲,手执兵图,是来议定最后布阵的。
副将道:“此计孤注一掷,将军若有失——”
则死。
燕翎却道:“无妨。”
说罢,她立于风中良久,帐中营火烧得极旺,火光映在她甲上,照她眉眼如削。
忽然,燕翎取下腰侧短刀,递给身边侍从,“此刀是我祖母在我十四时赠予我的,是燕氏世代的宝贝,如今交给你,倘若今夜……”
侍从急道:“将军说什么丧气话!”
燕翎喃喃道:“人会变老,刀也会生锈。”
副将亦是大惊失色:“将军十四统军,十七出征,大获全胜,如今十九,正是少年意气,谈何衰老啊!?”
“我并非是那个意思,”燕翎闭上眼,却将短刀更递向侍从,语气不容拒绝,“收下。”
这疤面的侍从是与将军手足亲密的姊妹,从江陵同一个世家来。
她沉默地收下短刀。
燕翎再与副将叮嘱几句布阵——三营绕后,四营佯退,主力西侧突袭——便撤下了兵图。
商议罢,雪也停了。
军帐外,天地干净。
*
军帐内,帘帐轻垂,香炉未灭,燃一支袅袅的香。
游扶桑焚香沐身,擦尽血污,着一袭月白中衣,敞肩束腰,唇不点却如胭脂艳。
她望着铜镜,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容貌,是她自己的身体;而不像宴如是,在梦中借了燕翎的身。游扶桑注视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慢慢拢好鬓发,眼中盈着淡淡的雾,她听见帐外有铁甲轻响,有人驻足,推帘而入。
游扶桑于是在榻上坐直了身子。
四目相对的刹那,燕翎稍愣:“我以为你歇下了。”
少年将军披风仍在,甲胄未解,身上寒气逼人,此刻却十分踌躇。
游扶桑眼中光亮微顿,她伸出手,慢慢解下燕翎肩头的披风,为她卸下甲胄,指尖拂过金属,动作极轻,又一顿。
须臾,游扶桑的指尖划过燕翎手背,教她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