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宴安扬声问:“倘若她是庚盈呢!?”
游扶桑短暂地愣了神,身后的榕树婆婆化开了身形,在她身后阴恻恻地笑道:“这侍卫在十年前便来找过我了,那时她便成了我的傀儡。十年了,十年了,她彻底顶替了她所忮恨之人,也彻底成了我的傀儡!”
十年前?彼时的阿芊也许尚未入宫……她到底顶替了谁?
宴安去看阿芊那张脸,此刻的面容陌生,是她从未见过的形貌;皮相因为妖气的控制变得狰狞而扭曲,可那双眼睛还看着宴安,挣扎着颤抖,她盯着宴安,动作迟缓,佩刀在空中划出不稳的弧线。
“殿……下……快……走……”
说出几个字,随即又被控制,阿芊捂住眼睛,发出痛苦的嘶吼。
趁此机会,宴安空手夺过佩刀,眼死死盯着阿芊,试图唤醒她:“阿芊!醒醒,不要被妖怪蛊惑……阿芊!”
宴安牵制阿芊的双手,能感受到阿芊体内剧烈的颤抖。她听树妖冷笑一声,阿芊立如猛兽怒吼,她挣开宴安的手,五指张开,指甲在妖气的灌溉下成了利爪,抓向宴安双目!
——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改变了方向,擦着宴安的发丝而过。
阿芊眼前忽而一片晶莹的白,是王女殿下年轻的脖颈,细碎青色的血管在跳动。
于是,突如其来的旧忆如潮水包裹住阿芊。
阿芊忽然想起,十年前新入宫闱,自己也不过十六七,她站在宫殿角落,看向御花园中央那个小小身影。阿芊身旁,两位年长的侍卫低声交谈,小声说道:“我听说,五岁生辰时,王女殿下正失去了嗅觉。”
“御医束手无策,连太医都摇头叹息,”身着墨绿色衣袍的侍卫叹道,“小小的五岁孩子,真的再闻不到气味了?”
五岁的殿下安静地坐在花园里,小手捧着一朵海鹤花。
殿下喜欢这花吗?阿芊想,真是可怜……
阿芊靠近王女,而王女也只瞥一眼她,立即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怜我吗?我才不可怜,”王女殿下撅了嘴,“是,我闻不见它的香气。但花不只有香气,还有形状,颜色,绽放时的蓬勃,凋谢时的优雅,我都看得见,触碰得着。我可怜什么?”
十六七的阿芊尚想不到这些。
又过了五年,鸟雀啼鸣的春日,生辰礼后,王女殿下见了阿芊,又平静说:“我今日又听不见了。”
“殿下!”阿芊唤道。
分明听不见,王女却笑了:“我认得你的口型,阿芊,你在叫我。”
殿下!
侍卫为忠诚,誓死守护殿下肉身安危,照拂光明。剑者,忠之所寄;盾者,护之所系;御前侍卫,挥剑格敌,更为皇室殿下无声坚守。
阿芊单膝跪下,右手抚心,向年轻的王女行去最庄重的礼:“此后,属下的耳朵便是殿下的耳朵,属下的嗅觉便是殿下的嗅觉。纵使天塌地陷,属下都将是殿下感知这世间的桥梁。”
阿芊说得缓慢,一字一顿,口型随之变化。
铮铮誓言,如同宫墙上的青苔,悄无声息却坚定地绵延。
王女轻声叹道:“阿芊……”
但其实,她从未与王女说过,她并不叫阿芊。
她也是一个俗人,忮恨了身边人,于是在榕树下许愿,夺走了对方的面容与名字。
说不上是恨对方,只是诧异,一个海难丧母丧父、自十岁开始拉扯幼妹的人,怎就忽然命格超凡,鸿运加身——恍然一夜,平步青云,将要做御前侍卫了?
她于是来到榕树前:“榕树婆婆,我想成为她。”
许愿后,她幻作阿芊的脸,换上了相近的衣服。归家后,果听城南有一无面新尸,不知是谁。
正午祈愿,傍晚她便后悔了。阿芊无母无父,她却有。当官差隔家询问是否有十五六岁的女儿走失,她的母父不断辨认,最后只能挣扎地接受这无面新尸是自己可怜女儿的事实。
她作为阿芊活下来。
阿芊作为她死去了。
母父哭天抢地,她才知道自己真正失去了什么。
其实不必官爵加身,不必金玉良缘。
红尘滚滚,情谊亲人才最是珍贵。
她身来便有福气,是她自己执迷不悟,忮忌蒙眼,尽舍弃了。
她也曾顶着阿芊的脸去找悲痛过度的母父,声泪俱下地哭诉,说她才是她们的女儿。
无人信她,只当她是失心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