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扶桑恍然便想到了从前。也非在宴门与宴如是两小无猜、她们互理鬓发的时刻了,而是再往后一些的时日,她叛出宴门,摇身一变成为浮屠城主。贵为邪道尊主,住行梳洗自然皆有人打理,比如前几位浮屠城主,光是负责晨起梳洗的侍女就有二十余位。
可游扶桑却很少让人近身,原因无它,她不信旁人。
何况彼时庄玄之死仍是个迷,不知她死于何处,死于谁手,于是看谁都像细作,面上戒备,心下提防。
只有一日实在疲倦,游扶桑坐在对弈亭前,手抵着面颊陷入浅眠,身后有浮屠殿侍女经过,不知轻重地为她盖上一片墨氅。
游扶桑觉察有人在身侧停留了,挨得近极,手指细细整理她后襟。后颈是人体极脆弱的地方,游扶桑几乎一下便清醒过来,周身魔气随她清醒而变得暴动,连同对弈亭下清泉水都成了刺骨的棱锥,径直刺穿侍女的左腿。
霎时血花一片,都合着小亭雨雾浮起又落下。游扶桑已不记得那侍女的名字了,却仍记得她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额头在青石板上撞出鲜红的血:“尊主饶命,尊主饶命!我只是看黄昏落雨了,而您的衣衫却很是单薄……”
年轻的尊主披散着头发,金色的瞳孔像日暮时分的一缕金光,细细去看,像极了金箔上的裂纹,透出一种破碎的寒意。冷碎玉,光凝霜,是密林寒潭尽处燃着的一点残火,冷冷地照着人,让人心里打颤。
侍女不明白单单披了一件衣裳,为何会惹得尊主如此大怒。
多疑是上位者的通病,可多疑总伤人心。
游扶桑没有回应。
但渐渐,她也冷静下来。现实到底不是梦,至少血和人命是真的。
刺穿侍女左腿的棱锥慢慢化开,刺骨的清泉水淌过脚踝。
游扶桑放下那大氅,转身走了。
对弈亭外雨雾飘渺。
侍女瘫坐在地上,捂住伤口,欲哭却无泪,面上只有劫后余生落下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砸在手上。
游扶桑生气归生气,细想起来侍女也无大过错,兼以其平日里细心周到,游扶桑没有再对她发难,只是逐出浮屠殿,让她不再在此当差。
渐渐再见不到那人了,游扶桑也遗忘了她。只是某次闲谈,青鸾意外提起自己曾杀鸡儆猴,杀过一个左腿受伤的侍女。
游扶桑心里有些印象,却不确切,于是去问:“什么缘由呢?”
青鸾笑:“尊主不记得了?浮屠殿内谁人不知晓你憎恶人近身,那侍女却不知轻重地腆到您面前去,总得有所惩戒。”
游扶桑微微有讶:“于是你杀了她?”
青鸾理所应当地反问:“不杀何以立威?”
游扶桑沉默几许,“葬在了何处?”
青鸾道:“浮屠城没有葬身处。”
人死如灯灭。灯灭后,那一点残烧的灯芯也会渐渐湮灭进黑暗,黑夜散去,黎明渐起,昨夜的蜡烛只是今晨烛台上一条疤。人命是轻贱的东西。
*
耳边潺潺流水声还在继续,蓬莱的早春响起黄莺的啼鸣,游扶桑睁开眼。分明经历了不愉快的梦,醒来却很是轻松,她的记忆停留在宴如是那声“如是可为师姐梳理吗?”,也不知是应还是否,总之全然安心地睡去了。这是从前做浮屠城主从未有过的体会。
她倚靠在温泉旁青石长榻上,身前的风还带着早春的潮湿,一点江南春的余韵。宴如是在她身侧和衣而眠,手轻轻环着她的腰,蜷缩了身子,并不舒展。
就像从前的浮屠城主。
游扶桑于是恍然想到,如今宴如是也在仙首高位,身边还有可信任的人吗?
只是宴如是不如她疑心病重,反而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好心思,十分正直。正直到最后估计又要遍体鳞伤——这样的道理一甲子前已经应验。
再如何遍体鳞伤也是她选择的路。游扶桑不想再去计较了。
游扶桑于是坐起身子,衣角浸入水中,沾湿一片,她才半蹲下去撩衣摆,身后人已醒了,从后方抱住她,面颊静静贴在她后背。
抱着她,不说话,游扶桑动作一滞,任由那衣角湿漉更多。
水汽像一只看不见的手,从下而上,冷冷地贴上小腹,寸寸顺着衣襟滑进皮肤里。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青苔味,泉底似有若无的潮腥。很快,衣衫吸足了水汽,贴在身上,沉甸甸的,她像披了一件濡湿的旧梦。
宴如是依旧没有出声,只是见游扶桑并不推开自己,是以得寸进尺,愈抱愈紧,成了藤蔓,想方设法缠住身边人。
游扶桑却要离开了,强硬地抽出身子。
“师姐。”
游扶桑便不动了。
宴如是的声音也像水汽,很湿润:“师姐可有做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