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丘尼顿觉失态。她于是与岳枵道:“岳枵,既修佛道,便要心怀慈悲。你所言错就错在失了慈悲,失了方向……罢了,罢了,罚你去扫柴房一月,此事就算过去了。”
正是冬日,山中严寒,柴房积雪结冰。岳枵把身子搭在十尺长的扫帚上。
隐在山间的夕阳,血似的红。
她望着远处出神。
年少的杀神,扫了一月的雪,看了一月的山,渐渐地,心里有了想做的事情。
第114章江南春(一)
◎师姐在想什么呢◎
游扶桑在上重天经历三个月,不周山上仅仅是过去两个日夜。岳枵毙命后,身体便在业火中燃尽了,不留一点尘埃。
游扶桑走出业火丛,周身火光逐渐稀疏,至最后全然消失不见。
她又回到了不周山。
不周山的清晨里,一半的山林隐藏在雾中,另一半则显出全貌。漆黑夜里错杂诡谲的密树,显现出真实形貌后,也不过一棵普通高大的树。游扶桑不禁想到,树是凡树,人是凡人,再怎么变化无穷,都只是凡间物而已。
浓雾弥漫,山道还是看不到尽头,游扶桑只能深一步浅一步试探地走,四周静极,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随她疾走,又渐渐响起耳鸣与急促的喘息声,太阳穴隐隐作痛。
终于她遇见了人影。先前振作一队的六人此刻已经七零八散,满身负伤,眼见了游扶桑皆多有防备。岳枵诡计多端且变幻莫测,谁知眼前这个游扶桑是不是假扮的?
金乌的羽翼还没有收回,宴清嘉的长剑仍在滴血。
只有宴如是往前方一怔,立刻收起长弓,鞋履轻点地面,人跑出去了。
不周山浓密的迷雾如烟,宴如是注意到的,也不过是师姐冻得通红的耳朵。
几步的距离,宴如是一头扎进游扶桑怀中。
游扶桑也不知是疲还是倦,并没有推开。
迷雾里,两个满身尘土的人相拥,都疲惫极了,是故抱得不紧,只是相互靠着,如似依偎。
宴如是所修识灵一角能辨人物本质,旁人都那她的行为举止作为准则,而此刻她所行也证明眼前这人并非岳枵,于是众人不禁松一口气,卸下防备。
宴如是把下巴搁在游扶桑颈窝,依靠着,脸颊不自觉磨蹭在师姐的肩上,乌黑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像两条深夜里翻涌的墨河。
游扶桑本就瘦削,单独站着似一柄青竹,锋利而缄默。疲于表达情绪,她沉默几许,到底只说了一句:“岳枵死了。”
岳枵死了,庚盈之仇与你的杀母之仇,都算是报了。
宴如是闷声说道:“褚薜荔与常思危死了,姜禧离开了。孟长老……”她回想起背着孟长言的宴清嘉,说道,“孟长老,受伤了。”
游扶桑已然疲惫得不堪一言,没了反应的精力,木木说道:“是吗。这样啊。”她靠在宴如是身上微微摇晃一下,终是把人轻轻推开了,“我要回蓬莱了。宴仙首应当是回宴门吧?”
理应是这样,宴如是却犹豫了,她看向游扶桑,总觉游扶桑话中有话,只是没力气说。宴如是于是试探地说道:“并不一定是宴门,许要看哪里更需要我。”
宴清嘉亦道:“宴门门内之事,如孟长老的医治,门外之事,褚薜荔与青城山……兴许我都可以代劳。”
宴如是立即道:“如是谢过宴长老!”
宴清嘉作揖:“仙首不必言谢。”
除了这两件,还有什么事呢?宴如是竟一下想不起来了。她这个仙首仿似最近也没甚么绝顶要紧的,她只眼巴巴盯着游扶桑,希望对方快快再递出橄榄枝。
宴如是仍站得那样近,小心翼翼的样子让人不忍说重话。游扶桑眼睫轻颤,哑声道:“那你可以同我去蓬莱么?”
“那是自然!”宴如是双眼亮起光来。愁云惨淡的不周山这才多了几丝活气。
*
几人分道扬镳,离开了不周山。
分明没受什么内外伤,游扶桑坐在仙首的步辇中却还是恹恹没有神采,盯着步辇外千篇一律的云雾,不知所思。
宴如是的心里第一千次泛起疑云,又第一千零一次压下疑问。她本想出了不周山后与师姐交流情报,互通有无,但看游扶桑神色,她也不好开口问。
在大约第一千二百次,宴如是终于忍不住,小心开了口:“师姐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意料之内的答案,“只是觉得人命轻如尘埃。今日生,明日死,再后一日……又不知身在何处了。”
游扶桑眼睫颤了颤,眼角凝出一滴泪珠,但她觉得并不光彩,低下头,衣角匆匆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