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椿木不是这般性格,什么都向外说了,谁又知晓会不会是一时避祸、报应却无穷呢?
是以游扶桑真的十分理解椿木的缄默。
行出长老阁,蓬莱天光潋滟,一派晴山好。树底林茵,成渐月抱臂而立,见了游扶桑双眼一亮,她问:“扶桑,又要启程了吗?”
“嗯。”
成渐月走近,拉住她衣袖:“月华寺也就是浮屠城旧址,近些年都是宴门主以青龙御护,将十八地狱镇压其中。虽是六十年没有动静了……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千万、千万、千万小心。”
“好。”其实游扶桑很想说些什么,她喜欢成渐月,如今分离也忽而有些舍不得,但也许她就是这样一个不擅表达的人吧,不论如何措辞都显得有些奇怪,挽留?不舍?慰问?游扶桑都有些纠结,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只是问,“姨娘,你留在蓬莱么?还是回去宴门呢?”
刚问完又觉得自己愚蠢——这还用问?当然是回宴门呀!
成渐月却摇摇头,“那个,扶桑……”她犹豫了一下,忽然很不好意思,“扶桑,我可以与你一起去月华寺吗?”
“嗯?”游扶桑恍然瞪大眼睛。
“你不愿意也没关系,毕竟还有姜禧与常思危,她们与我终究不是同道人。我只是实在有些担心……”成渐月苦恼地揉着眉心,“浮屠那一带地界虽有青龙镇压,但近来总有十八地狱恶鬼蠢蠢欲动的传闻。扶桑,你也知晓,地狱恶鬼与浮屠十二鬼并不一样,十二鬼是走火入魔邪修的怨气所结,本质是怨气与魔气,地狱恶鬼却是世间万人万物鬼气所结……本质是鬼气。我也是前几日见了姜禧与门主之间打斗,才知晓煞芙蓉对付鬼气,并不如对付魔气那般用处大。鬼气要如何约束、如何应对?这目前还是未知的。倘若恶鬼再世,后果更不堪设想。扶桑,你如今不似从前那般利于拳脚,我总是有些担心你的。”成渐月叹,“我信不过姜禧,也不熟悉她们,是以对你放不下担心。我想,倘若我与你同往,多少有个照应。就算鬼气一事是我杞人忧天,但我到底是宴门人,往来浮屠多有便利,也更熟悉宴门对浮屠城的镇压与布局,能为你们行一些方便,而且,而且……”说到这里,成渐月目视游扶桑佯作生气,“而且,扶桑,每次见你总觉得你是越来越消瘦,我觉得你根本没有好好吃饭!你此次去月华寺,真的要好好吃、好好睡!我会监督你!”
由着成渐月的话,游扶桑微微发愣。她总觉得这些关照话语十分耳熟,想了许久才晓得这是几百年前宴清绝总对宴如是说的话——就连这份佯怒也如出一辙。这是游扶桑向往却无从说起的长辈关怀,没想到是历经苦难的今日,终于拥有了。
她于是看着成渐月,缩在袖中的手轻轻回握住成渐月的胳膊,道:“姨娘想与我去,这当然好呀。只是姨娘是否要去宴门准备一下呢?我与姜禧说好片刻后就出发,你若需要时间准备,我再去与她提一嘴……”
“不用的,不用推迟。”成渐月立即道,“你们此去,是在庸州落脚么?”
“嗯。”
成渐月:“我确实要先回去宴门……这些日子,我实在不放心门主。”在她眼里,宴如是与游扶桑都是孩子,需要安慰,也需要体恤。她与游扶桑道:“今日便不与你们同去庸州了。明日我来庸州城找你,可好?”
游扶桑道:“好。”
至于什么宴门主的事情,则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成渐月没有多说,游扶桑也不追问。
片刻后,她与成渐月分别,来到和姜禧约定的传送阵旁。此刻距离与姜禧约定的时刻已过去许久,姜禧白白等着她,对视一眼,游扶桑以为她会生气,或者抱怨几句,姜禧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愠意,还是十分万分之恭敬。仿佛回到从前浮屠城,游扶桑仍是尊主,姜禧是下属。
不过一夜之间,姜禧态度转变之大让游扶桑困惑。难道这人真的爱受虐,打一架能让她心服口服?问题是游扶桑也没有全然碾压她呀……
游扶桑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着常思危以桃花扇支撑庚盈尸身棺椁,姜禧上前检查了又检查,才催动地面传送阵。她以丹青笔画阵符,运作起来不似寻常传送阵或传送符那般令人晕头转向,游扶桑只觉得眼前光晕一闪,再睁眼已进入别样乾坤。
庸州城游扶桑是熟悉的,眼前的这个城池却让她困惑了。与六十年前相同的城匾,龙飞凤舞庸州城三个大字,城门也没什么变化,约是在这几十年间修葺翻新过,但大体还是那副模样。古城墙上旌旗稍有破败,但这些都不足以让游扶桑惊奇。
最惊奇的是日光。在蓬莱还是日耀正午,此刻庸州一晃却成了黑夜,让游扶桑恍然以为过去很久,才开始怀疑姜禧是否画阵之术退步了,一个八千里居然耗了她们几个时辰。
姜禧却比她更诧异,更困惑。
方进入城门,她随手劫下一个过路人:“眼下是几时?酉时?戌时?”
那是一个提着鱼筐鱼竿经过的渔妇,她掏掏耳朵:“午时呀。”
“你骗谁!”姜禧不信,“哪有正午时分,天就黑成这个样子?又没有刮风下雨……”
“您是外乡人吧?”渔妇道,“庸州城已经午时日落许久了。”
游扶桑:“许久是有多久?”
渔妇不甚确定:“半个月?一个月?也许一月有余了……”
游扶桑:“官家、或是仙家没有什么说法吗?”
渔妇神叨叨道:“她们说,见鬼了。”
大约一个月前,渔妇从河中钓起一条死鱼。
这可不得了,死鱼又不会药饵,能将死鱼挂上渔钩的,只能是水鬼。
人钓鱼,水鬼钓人,很多渔民甚至见过水鬼,水草一样的头发,惨败如冤魂的白衣。一夜之间,庸州城河中活鱼仿若皆消失了,只能钓起死鱼。
这些死鱼个个鲜白肥美,少有腥气——可是水鬼送的鱼,谁敢吃?
“那个,其实,我还是吃了,”说到这儿,渔妇讪讪岔开话题,“我女儿从医,我想吃坏身子了她也,也能医治吧……就,就吃了几口。那个啥,怪好吃的嘞。”
游扶桑竖大拇指:“是您命大。”
渔妇挠挠头,尴尬笑了下。
渔妇犹记,便是那段日子开始庸州城怪事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