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不是贵妃,只是江南陆氏女,虽然不能常出门,但却比现在自在。”她语声轻慢,像说着旁人的旧梦,“那时候不喜红脂,只爱画一双柳叶眉。也不爱听戏,只喜欢夜里坐着听那苏州评弹。”
她顿了顿,眼神微垂:“现在倒是贵妃了,却连个秋千也要先请旨。”
裴络听着,心中似有什么悄然翻起。他看着她披着斗篷坐在阳光下,宛如旧画上褪色的女子,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艳,和一点藏不住的疲惫。
“娘娘若想去看玉兰……”他终于开口,声音极低,“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陆景姝“嗤”地一笑,她不知道该说裴络单纯还是说他傻,入了宫的女人怎么可能回家。
风从墙头吹过,陆景姝的手指慢慢摩挲着手中那只茶盏,盯着阳光里斜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雁回城,正月廿五。
春寒料峭,城內西巷的风仍透着一丝未尽的凉意。
晨光沿着城墙拐角洒入,打在低矮的屋檐下,把那块刚换上的“字蒙馆”小匾照得一派新意。
院中孩童正跟着霜杏在洗手,霜杏一边挽袖,一边道:“都听着啊,洗手要洗干净,别糊里糊涂弄得都是泥,夫子看见要罚抄字的。”
一群七八岁的小子哄然一笑,嬉闹着争先恐后。人声在日头下晃晃悠悠,热闹得像年还没过完。
屋里案几整齐,炉火生得正旺。沈念之手执一根红柳木教鞭,另一只手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路、城、百、兴。”
她穿着一件沉青色交领袍子,袖口素白,未着粉黛,却气韵生生。她声音温凉:“今日写这四个字,谁能写得最好,便能拿到霜杏姐姐昨日熬的梅子汤。”
小哑巴坐在角落,案前纸张摊平。他年纪虽大些,却是最认真。那笔虽生涩,却每一划都不敢草率。
沈念之走过他身边,微一顿足,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横要稳,竖要直,不必太快。”
小哑巴眼中光动了动,点点头。
午后,小课散去,霜杏领着孩子们去后头喝水,沈念之独留在屋内,将他们写的字一一收起,评点打分。
小哑巴却没走远,他抱着扫帚,默默将院子扫干净,等霜杏出来,才悄悄递过一小包干果糖,比划几下,想要给沈念之。
霜杏眨眨眼,没说话,只朝屋里努努嘴。
小哑巴踌躇一下,终还是没进去。他转身要走,却听见沈念之在屋里轻声唤他:“你进来。”
他回过身,眼底藏不住的亮光。
沈念之将一页纸递给他:“今天的字写得很好,我给你留了一碗糖水,在炉台上,去拿罢。”
他怔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走过去,动作小心翼翼,却又带着少年人的欢喜。
沈念之没看他,只抬手扶了扶鬓发,似是想起了什么。指腹轻轻摩挲桌上的石镇,那是他前几日拾起后擦干净给她用的。
她忽地轻声自语:“这雁回城倒也静……若一直如此,也不是不行。”
小哑巴从炉台拿起那枚糖,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静坐案前的身影,似要开口,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望了一眼。
日头偏西,天色仍不觉冷。雁回城此时虽还未入春,雪却早已化尽,地上干爽,风拂过也不似往日那般透骨。
沈念之送走了最后一拨孩童,才收拾好案头书册。霜杏端着一盏茶进来,低声道:“小姐,沈二小姐来了,就等在前院。”
沈念之轻“嗯”了一声,神情未动。她洗过手,从案几后站起:“我去见她。”
霜杏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只轻手轻脚地替她拿了外袍。
前院里,沈忆秋穿着一件湖水色圆领褙子,裹着外披,坐在石凳上,神色略显疲倦。见沈念之来了,立刻起身迎上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姐姐,我虽然不如你读的书多,但是我也想尽微薄之力,替你分忧一些,你可愿意?”
沈念之看着她那双眼,目光落在她握住自己袖子的手指上——因风干微红,指甲修得整齐,指腹却略显粗糙,显然是这段逃亡路上吃了些苦头。
她一时没说话。
沈忆秋神色未变,只道:“姐姐若不愿……我也不强求的。”
沈念之轻轻垂了垂眼,语声不疾不徐:“倒不是不愿。”
她抬眸望了沈忆秋一眼,神情淡淡:“行。”
沈忆秋眼中一喜,声音里也多了点生动的颜色:“好!我明早便过来。”
沈念之“嗯”了一声,不多说。
两人一同出了院门,城西的风掠过矮树篱,带着一丝西北春寒未尽的干冷,沈忆秋搓了搓手,又小声道:“姐姐,我虽读书不多,可小时候在庄子上,跟着族学的夫子也学了些认字、讲理的事……我教不了太深的东西,但倒是会记账、算数。”
沈念之听她语气小心,略偏过头去看她一眼,道:“如今学堂还小,你能教他们些算数,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