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吧。”她接着说,语气依旧不高不低,像是刚才听到的,不过是一桩不相干的旧事。
霜杏低头应了声,悄悄退下,把门带得极轻。
屋内只剩下沈念之一人,她仍坐在那处,身边摊着刚翻出的几样旧物,光线映着她的侧脸,冷得像玉石。
烛火燃到一半,只剩豆大的光。
沈念之还坐在案前,身后是那道紧闭的门,风拂过窗棂,发出轻轻的“呜”声。
她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方旧绣帕上,指尖不自觉地一下一下摩挲着边角,像是在抚一段极远的尘埃。
许久,她低声开口,自言自语:“……哥哥啊,从小便不是个聪明人。”
“但也不是坏。”
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谁,又像是说给屋中那盏垂死的烛光听。
她眼神没有焦距,却分明是望着极遥远的日子。
那时候时候沈念之刚进私塾,沈思修每日午后都来接她。手长脚长的一个少年,穿着规矩的学生袍子,蹲在门口小树下背着书,听见沈念之走出来,立马笑得眼睛迷成一条缝。
此刻她轻轻笑了一下,低头看自己手边的东西,像真看见了年少时的那张笑脸。
沈思修让她骑他脖子,说小妹妹不能走太久路,娇着呢,那时候沈念之也真是心大,翻身就骑,拽着他耳朵一路喊马儿快跑……
沈念之抬眼底渐渐浮出些湿意。
她伸手撑着额角,轻声哽咽道:“沈思修啊,”又叹了一口气,“你就是太蠢了,蠢得被人三两句哄了去,给人递了斩沈家的刀。”
她一只手拂过眼角,指腹落下一点微凉,但她没有再哭。
那一点泪意被她压了回去,她垂眼,看着掌心那方绣帕,像是终于想明白了。
沈念之刚准备熄灯,便听见院外传来一阵细碎脚步与低语,她蹙了下眉,披了件衣裳,推门而出。
院中已有好几名赤羽军亲兵正抬着箱笼,来来回回进出忙碌,那些箱子俱是上好紫檀木制,一看便知不是寻常物什。
她立在廊下,抱着胳膊开口:“顾将军,这大半夜的……这是在做什么?”
院中灯火照亮那道熟悉身影,顾行渊一身便服,袖口挽起些许,正指着那几只大箱沉声吩咐:“这几只放里屋,轻点,不许磕碰了角。”
他闻声回头,见她披着薄袍站在门边,微一顿,才道:“沈二娘子要从都护府出嫁,怎能寒酸了去。这些,是我替你给她准备的嫁妆。”
沈念之闻言怔了怔,脚步下意识地往前移了一寸,眸中神色复杂未言。她看着那一箱一箱的东西,走上前去掀开来看,都是精致物什,有蜀锦绣段、江南细瓷、甚至还有一对掐丝嵌宝的玉佩与头面。
顾行渊一边安排人抬入,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我知道你一向不爱欠人情,但这回,你先欠着罢。日后……”他顿了一下,声线微低,“我或许还有求于你。”
沈念之立在原地没动,他那句“或许有求于你”,像是无意说起,又像是藏了几分早有预谋的深意。
她没接话,只抱着手臂静静看他,那眼神像是穿透这漫天灯火,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又似乎……
“顾将军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沈念之调笑道,
顾行渊安排妥当,转过身要离开时,目光落在她身上,眉目间并无波澜,唇角却隐隐动了一下,不知是要笑,还是要说什么。
“若你肯。”他顿了顿,语气仍是那般清淡稳重,却在静夜里多了一分说不出的郑重,“我现在也不能答应。”
沈念之一愣,笑意微顿,眼神却倏地变了。她原是随口一说,只想着用些调侃来掩住心里翻起的波澜,却没料到他回得这般认真。
她转过脸去,指尖轻轻抚过那箱子边沿,语气敛了几分嬉笑:“你若真说这些,我可就当真了。”
顾行渊站在廊下不动,灯火映着他的侧脸,那一双眼静得像是一潭水,却又藏着火,随即转移了话题:
“你穿这么少出来,不冷吗?”他忽然问,语气还是一贯的清冷低沉,却不似平日那般克己分寸,带了点无声关切的钝意。
沈念之轻“哼”一声,没说冷,也没说不冷,只道:“那我先谢过少将军了,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你招呼就好。”
顾行渊点点头,不再多言,转身而去,只留她站在廊下,望着那一地被月光映亮的嫁妆箱。
“真是个没情趣的,也不知道我怎么就……混蛋。”沈念之咒骂一句,跺了一下脚,掀门而入。
自沈忆秋婚事定下后,雁回城的天日渐回暖。
李珩同沈忆秋住在一处临水的小院,日日打理院落、读书写信,日子过得平淡宁静。偶尔顾行渊前来,亦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他身上的戾气早褪,话也不多,沈忆秋说他像极了那些故事里弃了兵戎归了山林的世外人。
但李珩自己知道,他这一身骨血里流的从不是寻常人的命。
他偶尔会在夜里梦见那座金銮殿,梦见那日母妃自尽时宫墙上的血,梦见李珣披着皇袍,立在丹陛之上俯视众生,轻描淡写地说着:“庶人李珩,无需再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