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讷顿了顿,“查图阿与你阿玛当时同为户部郎中,来过家里几次,每次他们说话,他都不让边上有人。你阿玛屡次回绝,他也不恼,下次依旧来。这么有一年,就是你入宫那一年,有天夜里,下大雨。他来得
匆忙,口口声声说,要给你阿玛跪下,请求他救命。慌得连我也没有避。那时你玛玛的病因为时节变化,陡然加重,日常最好要用上等的人参温养着。京城好参贵,家里日常开支,人情往来,年节迎送,房屋维缮,桩桩件件都需要钱。我们拿不出那么多钱。”
讷讷神色黯然,梳子梳到一绺打结的地方,她本想耐下心来去解,却迟迟难以解开,令她心中益发有些不安,“我想,出事应该就出在那笔钱上。”
“因为那天查图阿来过后,家里忽然就可以用上人参。我思来想去,心中不能平静,有时也恨他,自作孽地收了钱,任由别人把自己坑害到这种境地。可我又觉得谁也不能怨,谁也不能恨。因为没有那笔钱,我们的日子可能更难过。”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摆在面前的两条路,哪一条也不好选。可一定要选一条。不愿意让家人受罪,便只能把自己舍一舍。”
她听着讷讷这一番很长的话,不知不觉地,也陷入沉思里。
那次去承德的路上,下雨,在庙里。也有人很平静地对她说,眼前的局面,就是在左右两难里,仔细权衡下,选出来的最好的出路。世上本没有绝对干净的东西,没有人能永远痛苦,也没有人会永远快乐。
而她当时只觉得,圣天子高高在上,看不见这人间的悲苦,实在是太冷漠。
讷讷说,“我一直帮不上你什么。你之前问我,我心中惭愧,毫不犹豫地选择回避。一直没有想好,该怎么在不伤害到你的情况下,选一个合适的方式与你说。所以每次都劝自己,再缓一缓吧。”
“希望今天还不算迟。”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讷讷已经要走了。
小荷囊静静地躺在她手上,她迟疑着想要交还,却被和亲王制止了,“先收着吧,姑娘还会有用得上的时候。”
和亲王不再多言,领着诺夫人往外走。在暗处待久了,骤然看见外面的光亮,无端令人感慨万千。
身后是一重又一重门关上的声音,外面还在起风,深冬残腊里,在外头奔走,总让人觉得自己个儿也被风吹着,不知道要被吹到哪里去一样。
和亲王如释重负般“吁”了口气,霎时便升起腾腾地白雾,就连说话时候都有,他说,“还是照旧,我命人套了车,送夫人回家去。”
诺夫人不知在想什么,此刻忽然问他,“她会没事的,对吗?”
和亲王似笑非笑,“夫人了解令爱,一定知道,她会让自己没事的。”
第76章午时四刻最是无情。
浑沌地过日子,她都快记不得今天是冬月的第几日。
但是她心里知道时辰,大约在寅末,天色还是乌沉沉的。她起来梳理鬓发。和亲王早就交待了人,难得给她送来一盆热水,可以洗脸。其实也不太热,比往常用的冰水要好过一点罢了。
她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拾掇齐整,不忘问一句,“劳驾,请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狱卒说,“冬月三十。”
她道了声,“多谢。”
简单收拾好,押她的人便来了。给她戴上铁索,领她出门去。身上衣单,晨风吹着刺骨地冷,在茫茫黑夜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等了多久,直到眼前一排排的灯夹道亮起来,在地上照出明与暗的影,她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一重重飞翘的檐角,看见无数宫闱深隐在夜幕下,只有一个朦胧的轮廓,才令她有了一些不真实感。
她又回到了这里,毕竟紫禁城的风,总是更加清穆,与墙外的不同。
虽然在这里磋磨了三年,她熟悉每一条长街的走向,知道宫殿的排布,不同的门通向不同的地方,对于前朝,她到底还是陌生的。
太和、中和、保和三殿,有极高的台基,作为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在夜幕里徐徐舒展开它的羽翼。再往后便是乾清宫。
乾清宫两旁的高墙,将前朝与后宫分隔开来,形成两个不同的世界。
外头是男人们的名利场,里头是女人们的四方墙。
前殿后寝,规矩森严。妄图逾越这里,无异于挑战皇权。
她听见有击鼓声,然后是鸣鞭。不消片时,她被传上殿。
冬日里辰初时分,天还是灰蒙蒙的。
丹陛两侧立着耷耳狮,晨雾在腹部结成细密的冰霜。九卿六部,文武大臣,依照品级各自列于左右。她在侍卫的押送下,一步一步,从最末位走到中间。
天地浩大寂静,只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以及行走过程中,手腕锁链轻微碰撞而发出的声响。
她跪下时膝盖触碰到冰冷的砖石地,还是令她忍不住微微一颤。
开冬月按例可服用端罩,皇帝用黑狐皮,亲王、郡王、贝勒等用青狐皮,文官三品,武官二品可用貂。许是这两日天气骤然变冷,皇帝仁惠待下,官僚们纷纷穿戴端罩,有御寒保暖,也自彰身份。她一身半新不旧的棉袍,在一众貂紫里,实在显得有些纤瘦单薄。
她扬声,“民女佟吉特氏,叩见万岁。”
“起来。”皇帝的声音从高处传来,沉而肃穆,如同玉旨纶音。
她依言起身,并不能直视,依旧低头,口中道,“谢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