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走到这一步,被关押在这里,也不后悔吗?”
连朝的声音有些沙哑,很慢地摇头,神思收拢,她睁开眼,鼻息都是稻茅堆里干燥泛冷的气味,无数灰尘在眼前升腾,无数过往安静地在记忆里铺陈。
她说,“是为了阿玛,也是玛法。还有很多人。”
她握住讷讷的手,语气轻而坚定,“讷讷。这些疑惑、不平,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点,一点地攒啊,攒啊,攒到了现在。玛法、阿玛的言行与教诲,我遇到过的每一个善良的,愿意对我好的人,推着我走到这一天,也推着我这么做。我不这么做,我就不是我。”
诺夫人“嗯”了一声,“就像蝉会脱壳,蛇会蜕皮。很多时候不是人推着事走,而是事情推着人走。走到今天都是命定的因果。不经历这件事,不能成人。”
她半仰起头,语气渺茫得跟尘埃一样,“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问了我几次,关于你阿玛的事情。是我想要逃避,以为不提起,就可以得过且过。”
连朝闭着眼,不愿再去想其他,依偎在母亲怀中,她感到心神安宁。
“我好困,讷讷。”
讷讷说,“我抱着你,安心睡一会吧。”
连朝说,“好。”
这几日的审问、关押,全靠她心里有一口气,挺着,撑过去。在慎刑司也好,在顺天府大牢也罢,熬不过去的艰难岁月,她总告诉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只要熬,只要捱,天亮了就好了。
可是如今讷讷来了。
在讷讷怀里,她可以什么都不想,全然放松地睡个好觉。
“等把这些事都了结,咱们就回家。咱们一家人,今年一定要好好团圆,图妈妈总念叨团圆饭,念叨了三年。你玛玛嫌她老了,太罗嗦。”
连朝也笑,“其实玛玛心里也盼呢,她不说。”
讷讷说是啊,“我们都盼着呢。”
母亲抱着她,还像小时候一样,她小时候怕生,晚上常常哭闹,是玛玛和讷讷一起带她,常常半夜起来,披着衣服,抱她在屋子里轻轻地晃,晃着晃着就哄睡着了。
原来轻易抱在怀里的一个小娃娃,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长大了。
和亲王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站在狱门外,唤了声,“夫人。”
诺夫人尚且依依不舍,由着连朝将她扶了起来,替她小心地拈去身上的枯稻茅,这才转过身,朝和亲王深深一福,道,“多谢。”
和亲王说,“生受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个青瓷瓶,递给她,“故人愿你珍重,也不知你能不能用得上。”
连朝却没有接,只是道,“已经身在此处,东西再好,也不过是一时之用。心意千金,烦请王爷替我转答深谢。”
和亲王也不勉强,将那青瓷瓶袖回去,笑道,“那可就便宜我这个中间人了。甚好。”
他看了眼诺夫人,“万岁爷听闻此事后震怒,因敬你孤女叩阍,要让你参与御门听政,送你到朝堂上去。”
连朝的眼里霎时亮起来,“什么时候。”
和亲王戏谑地说,“他比你急,不会太久。明天。”
“夫人,”和亲王颔首,“本朝开国以来,朝堂上从来没有女子的身影,不计较由头好不好,令爱也是第一人。往上数三朝,这样的事情都少。搭台子唱大戏,头面可不能少。只可惜这回咱们唱的不是高门大户、金枝玉叶,而是路边可见的蒲苇。”
他诙谐地说,“蒲苇韧如丝,我看不比金枝玉叶差多少。夫人,”
和亲王从另一边袖口里,拿出了一个宝蓝色的荷囊,辑珠万字,明黄为里,一看便是上造。他递给诺夫人,示意诺夫人将它打开,里面是一把牙雕的小梳,还有一方月白色的丝帕。
和亲王说,“姑娘的另一位故人,托我将此物转达。他说,东西不一定要新才好,也不一定拘于谁送,于人有用即可。这把牙梳是近身之物,用来通心绪,理神思,最是相宜。一梳到底,天底下什么烦恼的事,就都没有了。姑娘是心志坚定,有大勇的人。走到朝廷上去,不要畏缩,不要惧怕,更不要蓬头垢面,大方坦荡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情,会顺遂平安的。”
和亲王示意诺夫人,“夫人,替令爱梳头吧。”
用久了的牙梳,触手温润。在母亲手中,将原本散乱纠缠的发丝通顺,仔细抿平整,分为三股,编成发辫,系上红绒绳。和亲王扬起下颌,有小厮捧了盆温水并手巾把子进来,诺夫人挽起袖子,替她净脸,净手,她反倒很不好意思,“怎么还用讷讷帮我……”
讷讷说,“应该的。”
月白色的丝帕,拿在手中很轻,贴上面颊的时候,分明于呼吸间涌动起熟悉的气息。芬芳中带着凉意,幽微清远。她曾经对这种味道很熟悉,可当它飘渺在鼻尖,又令她觉得遥远。
气味也具有承载记忆的能力。
是很多次,同在一片月色下,也是曾沾染有一样的香气。
她的心,毫无征兆地轻轻一悸。
讷讷心中知道轻重,在替她梳头的间隙,用很低的声音在她耳旁说,“你阿玛事情的全貌,我不是很知情。但是你阿玛出事之前,的确收了别人的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