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良也老实巴交地攒着笑,“王爷这是说的什么话。老主子要知道王爷的孝心,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舍得责怪。王爷还有要事在身,奴才就不敢耽搁了。”
和亲王“嗳”了一声儿,轻快地出了口气,“就送到这吧。”
年关将近,这一向天气还算晴好。赵有良站在廊下,微微呵着腰,看他二人走远了,想要折回身到暖阁里去,脚下的步子却放慢了一些。他也学着和亲王的式样,仰起头,看了看天色,看见一道鸟雀的残影,也许是乌鸦,大张着翅膀,“哗啦”一下子就飞过去了。
呼吸之间都是冷冽的气味,让人头脑清明。
等他整理好思绪,重新回到东暖阁时,皇帝的茶已经换了一盏。
他不知该不该像上次一样,贸然在皇帝面前提起。饶是御前积年的大总管,也不能完全琢磨透圣心。赵有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安静地叩首后,伺候在一旁。在短暂地一片寂静中,皇帝忽然说,“你是不是也觉得,朕此举,是将她置于炭火之上,是毫无转圜地把她放到众人眼前?”
赵有良只得说,“万岁爷自有睿断。”
皇帝没有说话,整个人背着融融的天光,眉目难辨。
和亲王的话在脑海中,令他不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
他曾毫不讳言地想要图谋她。
他想让她成为他的棋子,却不由自主想要保护她。可他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无论是她的过往,她的家人,还是她所一直以来坚守的执念。
原来真的会有人,愿意为了一个毫不相干,只是口中有相同境遇的人,就不管不顾地豁出命来,一同跪在公堂上。
她令他在某时某刻忽然了悟,这就是她一遍一遍地,执著地想让她俯下身来要看见的,谛毫末,察小音,见众生。
她,还有她身后的他们,每一个小而美的生命,都是如此可贵。都是立于天地之中的,不可被摧折、不能被忽视的人。
才于漫长又乏味的迟倦里,赵有良才听见皇帝的声音。
“朕偏要看她,一步一步,并非因为朕的恩荫,走到天下人面前去。”
去顺遂心愿,去做她一直想要去做的,去当面问一问朝堂上的衮衮诸公,所做、所言,是否当真如高悬的“公正廉明”,是否对得住一句“天地良心”。
从慈宁宫出来,淳贝勒与和亲王走过长街。
两旁俯身的宫人都留着长长的辫子,乌黑浓密,尾端系着红头绳。清一色的茶褐色衣袍,是宫中遵循节令的规矩。春夏用老绿,秋冬用茶褐,不可服用明丽的颜色,袖口与衣身,亦不得辅以繁复的刺绣。若不是重要年节,宫女不得浓妆艳抹,讲究清淡得体。可是十多岁的年纪,哪怕不施脂粉,都唇红齿白,有一股清水出芙蓉似的美。
他们一路走着,彼此都没有说话。这条长街笔直,一路延伸。在晴光浮荡之间,灰尘细细地升腾,倒像是一条河流,承载着不知多少人的悸动、欢欣、悲伤、离别。
和亲王忽然说,“主子要送她到朝堂上去,你平日爱护她,顾及她是个女子,竟也不劝一劝?”
淳贝勒凝神一晌,笑着说,“圣意已决,没什么好劝的。”
和亲王扯了扯嘴角,“是啊。圣意已决,咱们谁也不敢劝,谁也劝不住。”
太阳西偏,把一排屋脊兽的影子拉得很长。
长街被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缎带。
淳贝勒的靴尖在青砖上顿了一顿,忽而轻笑:“御门听政……你见过太和殿屋脊上的獬豸吗?”
和亲王依旧是那一幅笑模样,“我眼睛可没你好,胆子也没你大。寻常不往那地界儿跑,就算路过了,哪儿敢抬头啊?”
淳贝勒也笑,“我告诉你吧,依次是龙与凤,狮子、海马、天马、押鱼……狻猊、獬豸、斗牛,最后是行什。那獬豸双目圆睁,独角直指苍穹,正是帝王明辨忠奸的象征。”
他顿了顿,“獬豸能触不直者,刚正不阿。可这朝堂上……”
和亲王不置可否,“到底是魑魅魍魉多了一些。是该有只獬豸来治一治。先帝养他们到死,主子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养了他们三年,已经仁至义尽了。如今丧期将过,还不动手,再任由他们负着先帝的余荫翻云覆雨,咱们老罗家就收拾收拾回松花江吧!”
淳贝勒看他一眼,“也只有你敢说这样的话。”
和亲王耸耸肩,“我渐渐地明白了,人世间的不痛快都是自找的。无拘无束,自然百无禁忌。这几年不知怎么,我把以前忌讳的生啊、死啊,都看透了。因就是果,果就是了。千了万了,一了百了,多少钱权也好,人总归是要死的,大家好赖都得走上这条路,到阎
王殿前,轮回六道,不分高低贵贱,是吧?”
淳贝勒没有回答他的话。
和亲王见他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费尽心思在脑海里搜刮一圈,委婉地说,“不过我前几日听我额涅说古,倒是听见一件应景的事。好像是仁宗爷时候,也有个宫女,家里父兄蒙冤,后来……”
他故意收住话尾,看着淳贝勒腰间挂着的缉珠香囊随着他的迟滞,轻轻一晃。
和亲王便学着说书人的腔调,“后来平反冤屈,放出宫去,作配人家,听说丈夫宦途平顺,一生倒也算圆满。”
与岑站在原地,直到巡更太监的灯笼远远地晃过来,才挪步。和亲王已经走了好一程,见他没跟上来,便负手站在原地,回过身来等他。
朱灰金一般的暮色里,与岑蓦然想起那日皇帝望着养心殿楹联出神的模样——“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朱砂底子金漆字,映得人眼底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