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东暖阁,赵有良和常泰大气不敢出。皇帝发作过,汹涌的郁气陡然回落下来,只觉得有旁逸斜出的凄怆悲凉,满腔心气都失了意思。仿佛自己便是书里写的鳏寡孤独。
赵有良原本以为,皇帝这般,一定会有什么示下,没想到皇帝只是极轻地嘱咐,“不要惊动。”
“那,要小冯继续留意吗?”
“她在宫里
,受的都是委屈。”皇帝不置可否,极缓地叹了口气,“明天的膳牌,把查图阿的留下。”
赵有良赶快“嗻”了一声,皇帝便不说话了。
月光毫无偏差地照在他身上,他仰起头就能看到月亮。
她在宫外舒展羽翼,阅人无数。过得好,过得有滋有味。
而他与她,如今所共有的,唯日与月了。
第65章巳初饭已茶三啜,隅中粥一盂。
连吹了两日的风,天越发晴亮,人身上却是冷浸浸的。
这是彻底往深冬里走,有大毛衣裳的穿大毛衣裳,没大毛衣裳的,也须得换上夹棉的。
与岑着人来接的马车,就停在门外不起眼的地方。她记着这回事,用蜡纸包了一盆水仙,来接她的人是淳贝勒跟前的四喜,朝她打千儿,她忙还以福礼,四喜便替她拉下脚凳,“姑娘上车吧。”
原先的恭勤郡王府就在盘儿胡同,离玛法的旧宅不算太远,往来很方便。老郡王过身后兄弟几个袭爵分家,皇帝看着端王的面子上有意抬举他,赐府便赐到了什刹海边上。
什刹海风光隽秀,离宫中也近,王府的绿琉璃瓦一重接着一重。达官贵人也多爱在此购宅。从柳荫街到后海北边,一大片都是。
车到这儿走得慢,好在并不停下,耳边渐渐地寂静下来,取代人声的是间杂的鸟鸣,她掀开帘子往外看,院墙内亭台楼阁轩蔚,过阿斯门,便能看见淳贝勒府的正门,三扇大门只开中间一间,朱红门上九行五列门钉齐整,若非重大典仪,来往都不从正门进出。
车马都止于北山墙。四喜办事利索,无有多话,请她下车,让早就候着的苏拉接过她备的礼,跟在后面。一行人从正中的穿堂门过去,就能望见屏风门。
早有人在穿堂门前翘首候着,见四喜领她来了,忙迎上去笑道,“姑娘吉祥。奴才是主子跟前的五福,主子从早晨便盼着,可算把姑娘盼来了!”
连朝便也行了福身,“有劳费心记挂。”
五福连忙还礼,“姑娘当真是折煞奴才。原本主子将往来会见都推了,留出下午好与姑娘叙话,谁知不巧,午晌时候和亲王、端五阿哥约着一道来与主子品评书画,主子不好拂了他们的好兴致,现在还在书房里陪着说话呢。怠慢了姑娘,当真不该。姑娘不妨先到垂荫堂吃茶,再过片刻主子能抽身了,即刻就来的。”
连朝道,“未递拜帖,贸然前来,本就不妥。贝勒爷盛情以待,悚惶之至,宾主尽情为好,略等亦是该尽之礼,何来不该一说,烦请引路吧。”
五福比了比手,亲自在前引路,“主子时常说,姑娘是最最通达不过的人。主子照姑娘喜好,备了茶水点心,特嘱咐奴才,如若姑娘乏闷,领府中各处走一走,散散心也是好的。”
说话间走过了屏风门,沿着院墙走,映入眼帘的便是极开阔的一间书屋。三间四架硬山造,四面皆是回廊,冰裂纹窗棂,隔扇都嵌云母片,丛竹猗猗,新绿纷纷,庭院前栽种有两株冠盖华茂的西府海棠,正中题匾乃是“垂荫堂”三字,内室悬“静观自得”,左右两边各设一联:石泉春酿酒,松火夜煎茶。
五福请她在屋内安坐,庭户无声,她一面吃茶,一面细细地打量室内陈设,东边题字“味檗”,西边题字“颐真”,壁书悬琴,不知道是熏的什么香,幽幽地清苦,树影投在墙壁上,朦朦瞳瞳,恍若隔世。
她一盏茶才吃了几口,听见外头有纷沓的脚步声,便起身往外看。却见几个年轻男子,皆身着出锋的暗团纹便服袍,正有说有笑地要往里头来。
为首的是淳贝勒,越过门槛就瞧见了她,在疏朗的回廊下,穿着素净的雪青色棉袍,含笑望过来。
令他有一瞬间的出神,又生出些有归依的慨然。
或许再多的房舍都可以不要,只消有这一间,只消此处有这个人,哪怕家徒四壁,片瓦遮头,都会让人感觉到心有归处,并非独身于旷野。
端五爷很煞风景地喊他,“嗨呀!站在那儿干嘛,快进来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赧然一笑,匆匆地跟上去。
彼此见过礼,和亲王已率先笑道,“我们并不知他今日有客,适才从宫中回来,新得了万岁爷赐下的《万花春睡图》,十分欣喜,便登门想借看画的由头,讨杯茶吃。谁知他总是心不在焉,刚刚四喜来回话,才知道一早就请了客人。把客人放在一边,那是极大地失礼。因此催他带我们前来,好赔个不是。实在贸然,还请姑娘不要见笑。”
这位和亲王是先帝幼子,贵太妃所出。在景仁宫学规矩的时候,偶然见过两眼。
那时他还只是先帝的七阿哥,小翠总爱提起他,说他为人风趣随和,没有染上纨绔习气,进退有度,举止有礼。
每逢他来景仁宫给贵妃请安,小翠就要念叨一次,长此以往,连朝几乎都能把这段话背下来了。
连朝回话道,“王爷言重了,来者不分先后,权应事情缓急。您们得了极得意的画,与二三挚友品评,是第一要紧的事。于情于理,我再等一等,都该当的。况且此处有花有竹,有应节的糕果香茗,主家极尽待客之道,并不算慢待。”
和亲王朗然一笑,端五爷早已将这里间陈设仔细琢磨过一遍了,忿忿不平地抱怨,“这么雅的地方,从没听你说过。打从你开府,我一年来了不下百次——五十次总有的吧?这儿我还是头一回进来呢,可真有你的!”
淳贝勒与她站在一起,欣然迎着他们的目光,伸手往东间微微比了比,偏过头对她,更是对他们说,“一起看看画吧。”
御赐的画有黄签题名,展开来看,绢面已经有些泛黄陈旧,亭台错落,几株硕大的海棠正是盛开的时候,崇光袅袅,宛如云霞。屋内的女子正在小睡,帘帷低垂,窗下的小几上,也用花觚养着几枝新折的海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