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良说是,“打戌正就开始起风,现下已经没那么厉害了。”
宫闱下钥后千门深闭,一重又一重,风撞上厚重的宫门,蛮不讲理地吹过门缝,在长街上奔流,把砖石路也吹得坑洼。
皇帝颔首,“余下的莲子汤,赏值夜的诸宫人分食。”
内殿的人,跪下去都是悄无声息的,以至皇帝有时很难分辨,站在殿内殿外到底有多少人,何处站着人。
众人口中齐呼“谢主子赏”,赵有良率先陪笑,“回主子话,回回都依着旧例呢。”
皇帝便不再说话了。莲子汤到口中,不知为何觉得兴致缺缺,毫无滋味,便随手搁在一边。
良久,皇帝才说,“以后不要学了。”
御前进送,都有一套礼仪章程,寻常呈递,只需呵腰,微微低下头即可。想来只有她,初来养心殿的时候,来不及深究什么规矩,磕头时恨不得把头栽到地毯里去,举漆盘时,双手恨不得高捧到皇帝的鼻子前,照她的话来说,这是满心满肺的对万岁爷的尊敬。
她的话,照常只能听一半。
那时不觉,笑一笑,竟也就过去了。
赵有良故意斥道,“叫你学聪明,想在主子跟前挣脸,说个新鲜事儿请主子高兴,结果弄巧成拙,还不快退下去。”
常泰便立时俯首请罪,“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皇帝知道他们之间的小把戏,今日不知为何,居然很好性地愿意顺着赵有良的话问下去,“什么新鲜事?说来听听,或可免罪。”
常泰偷偷看了赵有良一眼,见他是“可”的意思,才敢说,“回主子的话,是奴才今日听专管出宫采买的小冯说的一件趣事。他说今日在厂甸胡同,看见的查侍郎家的六爷,在德古斋门口打人,闹着说从这里买了假画,耀武扬威地非要退钱,还要那伙计跪着赔不是。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位姑娘,碰巧就看中了那幅假画,查六爷起先很瞧不上那姑娘,谁知那姑娘说,她买的不是画,是这画带着的独一份的热闹,一番话让那查六爷消了气焰,原先一百七十两银子的画,被她忽悠到一两,查六爷银子也没得,画也没得,灰溜溜地走了。”
皇帝听得忍俊不禁,“这是做了极亏本的买卖。”
赵有良知道,因拜敦的事,皇帝连日气郁,查图阿是倚仗拜敦的蚂蚱,养出来的儿子又是不中用的混账,干出的糊涂事,多少也能让皇帝解颐。
因此附和道,“钱也空,画也空,市井里的闲话,原本不该传到宫中。你偶听一耳,说来令主子高兴,就是你的无上福气了。”
皇帝仔细回味,“这一百七十一两银子赔的不是画,是闭上的嘴,是他的名声。市井之间的流言,三日五日,即可消弭,他不想让这事再往上传,不要传到他阿玛耳里,更不要传到那些盯着他们家的言官耳中,被人拿捏把柄,小题大做。谁承想,”
皇帝蓦地笑了,“还是事与愿违,这么早,这么快地,让朕知道。”
赵有良连忙说,“万岁爷圣明。”
皇帝只是看着常泰,“是她吧。”
她聪明,狡猾,时而刻薄每每善良。
她有企图,有理想,从来算不上纯粹,也有庸俗的爱好。
常泰不知如何回答,御前问话,却不可不答,硬着头皮回,“奴才不知。”
皇帝微微一哂,“不是她的‘事迹’,你们也不会巴巴儿演给朕听。”
这话不轻不重,教赵有良都吓得跪下一齐请罪。皇帝垂下眼,并没有发话,不知在思忖些什么。好一会子才问,“她到厂甸胡同做什么去了?”
常泰说,“回主子的话,小冯眼尖,听他说,姑娘出场的时候抱着两个盆子。”
皇帝面色稍霁,遥想那场面,竟也油然生出几分诚恳地佩服。
常泰这才卯起胆子继续说,“姑娘花银子买画,最后画也没要,送给那被打的伙计了,还通了银子给掌柜,让他请郎中来看。她还吓跑了一个搭话的人,舍了钱给路过的乞儿。真是善心肠。”
话这么说,皇帝听着似乎不是很高兴,“长什么模样?”
常泰没想到万岁爷会问这么刁钻的问题,哪怕他提前找小冯通过气,也不会留心到这一层。他刚刚想露出一点愁眉苦脸,就被赵有良毫不留情地瞪回去了,绞尽脑汁,不得不回,便只好瞎说,“伙计长得……长得好啊!白净的脸,身量也高,说话也利索,不让人,不服软,声音响亮,有力气,肩膀宽阔,黑头发……呃,红嘴巴……”
“好,”皇帝冷笑一声,“好得很。”
“朕所赐金银细软,足够她衣食顺遂。她干什么了?岂止是善,她心怀宽广,恨不得大庇天下朱唇白脸的男儿尽欢颜。写的故事是英雄救美,抛下笔镇日美救英雄。你问问她明儿是不是打算开一家济善堂,专门帮助天底下落魄的可怜郎?”
没人敢回答他,唯有风把浮云都吹散了,月亮就露了出来,柔和的月光洒在纸面上,照亮了她留下的字迹。
聆皋禽之夕闻,听朔管之秋引……徘徊房露,惆怅阳阿……情纡轸其何托,愬皓月而长歌。
要是她还在,一定比常泰讲得还要绘声绘色,还要得意,从怀里抱的什么,什么时机上前搭话,再到话语里的讲究,忽悠人她可是行家里手。说不准彼此合计,她又会灵机一动,想出新的法子。
如今放眼四顾,又能说给谁听呢。
只有风,不知疲惫地吹过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