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行云流水般给常泰比了个手势,一口悬着的心总算死了个透,殷勤地跟在皇帝后边,“主子爷小心脚下!”便簇拥着皇帝往筵席上去了。
皇帝奉太后安座后入座,朝臣宗室皆礼叩万岁。皇帝含笑饮过第一杯祝酒,众人才敢安座。
歌姬舞姬舒广袖,就在夜幕下随着热闹的管弦起舞。贵妃先敬皇帝一遍酒,说了些祝词,皇帝亦对饮。
循贵妃自从上回张太监的事,原本骄傲的心气被磨平了好些。偏生下面静嫔瑞嫔都是闲久了的人,自从奉御命得了“学习六宫事务”的名号,卯足了劲要在慈宁宫与养心殿面前做出一番事业。
循贵妃只由她们去。
酒滚在喉头,凉意里裹着灼热,贵妃自顾自又喝了一口,硬生生将热气儿压下去,顿时便生出几分无趣避世之意。也罢,也罢,由她们争热闹去吧,后宫统共就三个人,能翻出什么花儿呢?
歌舞不知过了几轮,虽然出自宫廷,看得久了,难免生出疲累。和身边熟悉的、不熟的,都虚与委蛇完了,再被风吹两下,歌舞还是那些歌舞,好像人世间的热闹永远不会有尽头。
太后笑道,“皇帝,往年在热河过节,先帝总会让教坊司的乐人在山坡上吹笛。曲子跟着心境,是永远不会老的。如今不妨也让她们在后边吹箫,不犯先帝,亦表你思故之情。”
皇帝站起身,赵有良斟酒,也不知是酒喝得有些多,还是触动情肠,皇帝眼中隐有泪光,“小子承皇父之教,惶悚即位大宝,不敢有更。圣母恤怀小子失怙,敢不允乎?”
座上一群喝得半醉不醉的也纷纷回过神来,共同举起酒杯,朝太后敬,“皇太后寿!”
果然,不过片时,便有隐约箫声从后山坡处传来,席面上渐次安静下来,众人都端座。箫声悠扬婉转,曲折回环。凉风渐渐地起来了,吹得筵上客人袍角飒然拂动,偶有低微的环佩撞击之声泠然,扫却闷头酒意,令人觉得心怀澄明。
随扈在外,家山千里,凝结在酒盏上的风露都成了清愁,虽管弦盈耳,侍宴君王,到底有些阑珊的意味。
那些以前诗文里读的什么身不由己,宦游飘零,未见知音,天涯寂寞……随着几口冷酒下肚,慢慢地浮上来。
太监们无声为席间捧送香柏,取其清和,为华筵增色。
皇帝看了淳贝勒一眼,他便举着酒杯,偏身去和荣亲王说话,低声咕哝,“哥子,你看新送来的那盆香柏,怎么黄秃秃的?”
荣亲王酒盖了脸,听见箫声愈发悲伤,刚拉着全亲王好一阵地诉苦自己家的母老虎,一把鼻涕一把泪抒情得难以自抑,乍然听淳贝勒这么说,眯起眼定神去看,什么都顾不上,大着舌头对上首说,“万岁爷,这这这!这谁办的差?这样的柏树,怎么能往席上摆!”
第24章亥时八刻凤鸣。
众人打起精神,纷纷去看。果见庭下陈设的柏树枯黄,原本伤怀的心中更添不祥与悲凉,窃窃议论,心照不宣,气氛低到了极处。
太后是信佛的人,凝神瞧了瞧,再看一眼皇帝,原本在手中怀持着的十八子,捻到纪念的那一颗,便不转了。
太后笑着斥道,“行宫不比宫中,皇帝仁孝,事无巨细。底下操持不力,弄了枝黄柏上来。想来是皇帝恩泽逮下,草木也有神识。怨我原不该起兴,画虎不成,听这劳什子箫声,不光你们,连草木也跟着伤怀了!”
太后说罢,偏头对乌嬷嬷,“快教她们止住,不要再吹了。”
说着,自己斟壶,起身朝位下诸公饮一杯酒,“请诸位,宽恕我后宫老妇的浅薄吧!”
众人纷纷起身,也举盏,“皇太后寿。”
贵妃的三魂都吓没了两魂,到底有督促承办之责,论不上算谁给自己下的套,先提袍子匆匆起身,绕过席面,在皇帝面前请罪,吓得跪下叩头,只顾着说,“奴才死罪。”
皇帝示意赵有良,福保和永康两个亲自抬了那盆柏树到面前,皇帝神色如常,也随太后起身,饮了杯酒,“诸位安坐。子臣奉圣母慈驾经此,诚如圣母所言,山川草木皆披恩泽。小子德薄,必将罪己责躬,敬天法祖,勤修内德。”
他话音将落,漫天浮云被风吹散,霎时银辉遍地,一轮明月皎然朗照四方,桂子香浮,七彩月华澄明,如飞天之镜,照彻大千清似水,照彻微尘与众生。
众人纷纷仰头望去。
月亮没有分别地映照在每一个人的杯子里。
原本还忧心下雨见不着月亮,此时箫声断续,拨云见月,满身霞衣。
北斗星明晰可见。
老端亲王垂下了眼睛。
“呼棱——”
“呼棱——”
天空中响起遥远而绵长的鸟鸣。
平亲王喝了酒都快睡着了,听见声音还没去看,眉头先皱了一半,顶起眼皮抬头看,“哪里来的鸟,叫喳喳的!”
一只极大的飞鸟在风中扇动翅膀,在月畔翔舞。五彩尾羽腾跃起伏,寂寂秋夜里,鸟鸣声显得格外孤远,四周林风草动,成群的鸟不知从何处飞来,紧跟其后,壮阔恢弘。
“五彩火羽……群鸟来朝……”老眼昏花的大臣不可置信地擦了把眼睛,嘴唇颤抖得几乎发不出声音,“莫非是凤凰!”
淳贝勒随着说,“好像真是凤凰!”
荣亲王更怀疑自己的眼睛,“老弟,你掐我一把!掐呀!”
全亲王直拍巴掌,“我活这么久,还真有这玩意。祖宗的,活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