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兰在风声里愣了会儿神。
艾玛的眼睛是平静的,一如既往。
嘉兰有时候会想,她和西里斯是一起出现在这座城市的。
西里斯更引人注目,强大而神秘,但这个年幼又安静的孩子也从来不是透明的。
就像此刻嘉兰看着她的眼睛,仍然猜不到她的想法。
人对无法掌握的未知事物往往感到畏惧和排斥。嘉兰知道艾玛身上有很多刻意隐瞒的秘密,她本该为此介怀。
但意外的,那种直觉性的好意压过了本该有的怀疑。
她本能地信任这个自己明知尚不了解的孩子,甚至为这莫名其妙的好感而感到放松。
嘉兰在她的问题面前短暂地紧绷了一瞬间,又放松下来。
她想了一会儿:“想要成为骑士,十四岁前就要进入骑兵营训练,十八岁前要通过各项考核,二十岁前完成骑士长布置的最终试炼。考核失败的,仍然可以成为士兵;而只有达到这每一项标准,才能成为骑士。
“在这之上,立下过足够的功绩,才会被王室记名,被授封。我今年二十岁了。这其中任何一项,我都没有做到过。”
“这里过去的律法没有给过你机会,但律法可以修改。”艾玛说,“我查过典籍,在波克奈利的历史上,有两位被破格授封过的女骑士。”
“我并没有那样的伟大,能和传说骑士相比。”嘉兰的口吻比她自己想象得还要平静,“我愤懑过、埋怨过,为自己的遭遇感到不公平。但时间越久,我越清晰,我不是为了和谁较劲才拿着剑的。
“我向往的‘骑士’是一种象征,不是一个头衔,一纸荣耀加身……我曾经很想得到这个称谓,可当我越接近我理想里那个‘骑士’的概念,到今天,我发现……我已经不在乎这份别人授予的评价了。”
嘉兰笑了笑:“生活总是如此,不是吗?在你渴望什么的时候总是得不到,机会真正来临的时候,却已经不需要了……这只是个感慨。我仍然很感谢你这么问我,艾玛。”
“这个国家有很多女裁缝、女厨师、女商人,各行各业都有女性的身影,虽然因为性别所影响的天然差异,每个行业中女性从业者的比例不同,也有刻板印象带来的偏见,但很少有像‘骑士’这份职业这样……明文禁止女性从事的行业。”
艾玛看着她的眼睛:“我不理解。我很困惑。因为,我明明能看到这样的你。”
“规则是为大多人设立的,我是那之外的少数。”嘉兰说。
“这不合理。”
嘉兰想了想:“虽然你问我的意见……艾玛,你是想为我破例,还是从根本上修改有关骑士的法令?”
艾玛顿一顿,陈述道:“领主拥有修改当地法律的特权,只要这项法律不触及王室的权威和利益,即使所有领民反对,领主仍然可以强行要求他们遵守。很专制的规则。”
“是的。布雷德尔·道恩先生在的时候,借这权力强硬地推行了很多全新的政策,即使遭到不少反对,其中许多在落实后却越来越显出了它们的成效。戴斯也滥用过这份权力,像是图个好玩一样,把税率调得乱七八糟。即使有再多人劝阻,还是一意孤行。
“这是能为改革者更便捷地消掉阻力的权力,也会让愚蠢自大的人加速自己的灭亡。”嘉兰说,“我不觉得太绝对的权力是好事,即使它很便利,如果依赖这份快捷,聪明人也会盲目。”
“所以,我想谨慎地使用它。”艾玛说,“我确信你完全有成为一位骑士的资格,嘉兰,我有能力把这个头衔当作送给你的礼物。但我不确定你是否需要它。”
嘉兰安静了一会儿,微微笑了:“真意外。如果抱有这种想法的领主是‘其他人’,我猜,他不会事前向我透露任何口风,更谈不上商量,直接把它作为‘惊喜’强加在我身上,而我也知道他出于好意。
“是啊……同情我的‘领主’,大概会这么做的。”
“我没有切身体会过你的经历,不能真正明白你的心情。只是,我想,‘骑士’这个身份,对你来说不一定是件单纯的好事。
“这不是你得到后,不喜欢就可以随便丢弃的礼物,也不是我轻易能够给出的礼物。如果送礼的人耗费精力,收到的人反而为这不需要的礼物感到负担,对我们都太吃力不讨好了。”
艾玛说:“所以我宁愿它不是‘惊喜’。我不是作为‘领主’想要施与什么恩惠,我当面来问你,是因为,我当你是‘朋友’。”
嘉兰笑起来,好一会儿才安静:“我不记得……有没有跟你提过我的父亲。我不喜欢讲到他。
“他是个不称职的丈夫,不合格的父亲,不明不白死在政治斗争里的……愚忠的骑士。他活着的时候是我生活里缺位的影子,死后他的姓名却无时无刻不笼罩在我身上。
“人们说我得到的姓氏来自他的荣耀,我的才能来自他的遗传,仿佛我如今一切成就建立在他所给予的基础之上。
“我痛恨这种联系。”
笑容从她脸上慢慢淡去了,嘉兰好像看着很远的地方:
“我很多时候不愿意想起,也不愿意承认。我最早对‘骑士’的向往,确确实实来自那个活在别人话语里的、很少能见到的父亲。
“大人们说他是个了不起的骑士,我就去看骑士的故事,听骑士的事迹,仿佛每个骑士故事的主角都是他。我以为了解骑士就能了解他,成为骑士就能靠近他。
“但有一天我看见别人的父亲在街头和他的孩子争吵……那种用来说服我自己的幻想被打碎了。”
“其实现在我反而稍微能够理解,他只是个放弃了家庭、选择追求理想的普通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