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刨挖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灰败的眼珠里,没有任何光亮,也没有焦距。仿佛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他呆呆地看着递到面前的刀柄。看了很久,久到缇骑头领都以为他不懂。终于,一只满是泥血的手伸了过来,接过刀柄。他的手握不住刀身,只能握着柄。他转过身,用那刀柄的末端,继续一下一下地掘着冻硬的土地。效率快了些。另外两名缇骑也动手了。他们用鞘、用脚、用手,奋力地帮着挖掘。泥土飞扬。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泥土被翻起又落下的噗噗声,在这荒凉的坡地上回荡。一个勉强能埋下两个草席的浅坑挖好了。很浅。男人丢下刀柄,扑到那巨大的“包袱”旁。他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绑的草绳,像对待世间最珍贵的珍宝。他轻轻揭开盖在妻儿身上的粗麻布。露出两张早已冰冷的、却依然靠在一起的侧脸。那是他最后的一点依靠。男人伸出手,用脏污的袖子,极其轻柔地拂去妻子和孩子脸上的泥土。动作温柔得让人心碎。他费力地将两具冰冷的身躯抱起来,放进那个小小的浅坑里。让她们相依相偎。就像在家里睡着时那样。然后,他抓起旁边冰冷潮湿的泥土。一把,一把,盖上去。泥土落在草席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每一下,都像砸在三个铁血缇骑的心上。盖到一半,男人突然停下。他转过身,“咚”的一声,朝着三个缇骑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头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没有言语。只有那深深的一拜。接着,他艰难地站起身。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旁边一名缇骑下意识伸手想去扶,却又停在半空。男人没有看他们,只是走到坑边,继续掩埋。直到完全看不出痕迹,直到妻儿终于回归了泥土。土堆堆得很草率。男人却没有停下。他拖着身体,走到离那座新坟几步远的地方。又跪了下去,开始用那双早已没有知觉的手,在那冰冷刺骨的地面上挖。他在挖自己的坟。三个缇骑沉默地看着,没有阻止。他们明白了,他们无法阻止。这个男人,他的魂早已随着妻儿一起被埋在了土里。现在,只剩下这具躯壳,在完成最后的仪式。一个更浅的坑挖了出来。男人停下了挖掘。他再次转过身。面向三位缇骑。这次,他没有磕头。他的目光,仿佛第一次有了短暂的、微弱的聚焦,落在领头的缇骑脸上。那双死寂的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弱地闪了一下。一种解脱般的恳求。嘴唇微微翕动,吐出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官爷……劳烦…如果……”他指了指妻儿坟旁那个刚挖出的浅坑,又指了指自己。意思不言而喻。他想跟他们在一起,生前没能一起回家,死后希望同眠一处。领头缇骑紧抿着嘴唇,喉结狠狠滚动了一下。他重重点头,“你放心。”三个字,重若千钧。男人的脸上,极其缓慢地,极其极其微弱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几乎不能算是一个笑。像是沉重的石磨,极其吃力地转动了半分。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挪到那个属于他的浅坑前。整理了一下他那身沾满泥泞的破烂衣物。然后,他对着妻儿那简陋的坟堆,双膝沉重地跪了下去,深深地拜伏下去。额头紧贴着妻儿坟前冰冷湿硬的泥土。再也没有抬起。时间仿佛凝滞。三个缇骑死死地盯着那个保持跪拜姿态的身影。一动不动。等了许久,又许久。那身影依旧静止。像一尊被冻结的泥塑。一股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领头缇骑的心。他疾步上前。“喂!”没有回应。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碰了碰男人的肩膀。那身体还存着一点微弱的余温,但已经僵硬。指尖传来冰冷、凝固的触感。领头的缇骑蹲下身,屏住呼吸,将手指探到男人伏在地上的鼻端。一片冰冷死寂。没有任何气息。他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火焰烫到。另外两名缇骑也冲了过来。“头儿?”领头的缇骑缓缓站起身,脸色凝重得如同铁铸。他沉默地望着那个跪伏在妻儿坟前,再也无法起身的身影。他转过身,对着另外两人,声音无比沉重,“人没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三个经历过刀山火海、见惯了生死的汉子,此刻心中都涌起一股难言的悲怆和震撼。,!他们沉默地解开披风,盖在男人冰冷的躯体上,暂时隔绝了寒风。然后,他们动手。按男人的遗愿,将他轻轻放入那个他亲手为自己挖好的浅坑里。就在妻儿坟旁,挨得很近。接着,沉默地填土。冰冷的泥土渐渐覆盖了那身破烂的衣裳。覆盖了那双沾满泥土和血痕的手。覆盖了那一夜褪尽所有颜色的灰白头发。覆盖了他跪伏在妻儿坟前最后的姿态。直到三个小小的土丘,在荒凉的坡地上相依相伴。三个缇骑并排站在坟前。他们无声地摘下了头盔,对着这片冰冷的葬身之地,深深的,三个沉重的鞠躬。送别这对夫妻和孩子,也送别那个用尽全力守护家人,最终选择同归尘土的汉子。一路走好。三名锦衣卫站在新起的坟茔前。黄土未干。三个小小的土丘在寒风中相依,静默无言。领头的缇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他拾起男人用过的佩刀,在坟头旁松散的泥土里仔细擦拭干净。另外两人沉默着整装,上马。他们不再看那片荒凉之地,不敢看,心口堵着沉甸甸的东西。回程路快了许多。抵达宫门时,夜色已深沉。皇城沉寂,西暖阁的灯火却通明如昼。内侍无声地通报,“陛下,蒋指挥使带人回来了。”蒋瓛的身影出现在门外。他身后跟着那三个沉默如石的缇骑。衣袍沾满风尘,脸色比离开时更加凝重。朱元璋放下手中的一本奏疏。他抬眼,目光扫过阶下的几人,“说吧。”蒋瓛躬身,侧身示意。“人……找到了,也安葬了,就埋在城外官道旁的一处荒坡,一家人……”领头的缇骑上前一步。他双手将清洗干净的佩刀呈上。低着头开始讲述。“赶到时,那人已在挖土。徒手,指甲翻裂,指头流血,混着泥……”“我们帮他用刀用鞘,挖了个浅坑。他把妻子和孩子放进去。裹着粗麻布……”缇骑停顿了一下。“然后……他又在旁边挖了个坑,更浅,自己挖的,挖好了,他对着妻儿的坟头拜下去……再没起来。”他抬起头,眼眶微红,迎上朱元璋锐利的目光。一字一句,“我们探了,气绝多时了,浑身冰冷,硬了。”“按他最后指着的那个地方……挖的坑……也埋下了。挨着妻儿,三个土包。”整个西暖阁安静下来。朱元璋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些。他盯着台阶下,目光空洞。那缇骑最后道,“他们自湖广衡州府一路跋涉至此……盘缠耗尽,卖尽行李……风餐露宿……孩子拖到这地步……夫妻俩……都没能踏上回乡的土……”朱元璋的嘴唇紧紧抿着。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个风雪之夜。冰冷的土屋,爹娘干瘦蜡黄的脸,屋子里最后一点活气都没了。他也曾那样跪在父母身边,天大地大,只有刺骨的冷和无穷尽的绝望……阶下。蒋瓛和几名缇骑垂首肃立,大气不敢出。皇帝久久的沉默许久。一滴浑浊的水珠,无声地滚过御座前那沟壑纵横的脸颊。“朕……”朱元璋的声音忽然响起,沙哑得厉害,“想起了……朕的爹娘……”“临死的时候……也就一个草席裹着……埋在了村后一片义惠侯施舍的地里,连块像样的木板……都没有……”又是一阵长久的死寂,压抑弥漫在每一个角落。马皇后轻轻抬手,用手绢默默拭过自己的眼角。朱元璋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他抬起了头,眼里有一丝决绝,“人没了……根还在。”“传旨。蒋瓛!”“臣在!”蒋瓛立刻躬身。“即刻去办,从朕的内帑……拨一笔钱。”“带足人手……查清楚这一家三口,湖广衡州府,具体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找到那埋骨的荒坡,务必……把那三具骸骨……完整地、仔细地起出来!”朱元璋的目光扫过阶下的缇骑,最后落在蒋瓛身上,“用上好的棺木!装殓!三口合葬,装在一个大的里也行,务必要让他们,待在一起!”他加重了语气,“不得惊扰!不得散失!装好了……派得力的人……派稳当的车马……”“送……”“送回湖广老家去!”“送他们……”“回家!”“落叶归根……”“入土为安……”“务必要将他们安葬在他们的故土之上!”“厚葬!听清楚了吗?”“臣……”蒋瓛猛地单膝跪地,“遵旨!”他身后的三名缇骑,亦随之轰然跪倒,“遵旨!”朱元璋挥手。“速去办。”神情疲惫而苍凉,再不说一句话。蒋瓛等人无声叩首起身,快速退出西暖阁。:()我在大明开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