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云濯十二岁上山,只肯打坐不肯下跪,他说他不信神佛。
释若记得那年被噩梦与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少年,站在如来神像前仰视,释若问他看到了什么。
“他虽满面慈悲,却不度众生,否则怎么会坐看世间唯一能与他平视之人作践人间呢?”少年还尚年幼,不管清俊亦或上位者的气度,一切雏形本该仍在壳中,甄云濯对着佛像平静摇头,“我不信他,他救不了我。”
释若手掌落在他的后脑勺,轻柔抚过:“因为这不是你的佛。”
“我没有佛。”甄云濯笑起来,没有年少意气,阳光普照,只有阴恻,“师傅,我只想活着。”
如今十三年过去,那个从不跪佛的少年一跃成人,满身寒霜,隐忍沉寂,誓要踏着一条残命斩向天道,与十二岁时的甄云濯一样,从无动摇。
释若在方外看他,慈目却悲。
“怀霈。”
甄云濯跪在百年青砖上,目光决绝笃定:“师傅,求你救救我的妻子。”
那不是我的佛,度不了我一生沉重。
他坚毅眉目一分不减,将怀里的人轻轻往前递了递,释若见着他抽了自己一身傲骨,呈供天地。
“怀霈,化僵解不了。”释若语气淡泊,比之梁弄的撕心裂肺,却是更有凿斧的力。
“能救。”甄云濯小心翼翼将徐雪尽放在地上,他身下垫着那身名贵锦缎,青丝散开,露出白玉容颜。
匡衣剑剑光一现,几乎要划破山林暮色。
甄云濯抬剑横在胸口,脸上竟有些隐隐笑意:“师傅,劳烦取蛊。”
若我以身饲佛,他能不能来度我?
——
“王爷并不是一个好父亲。”释若缓缓道来,为徐雪尽斟一盏清茶,“他有被困的梦魇,在夫人去世时成为引线,幼子无辜却是夫人生命的再存活,他觉得怀霈承担父母的孤志是天经地义。”
徐雪尽愣愣地抱着九歌剑,一语不发。
“彼时事多,陈国公府被陷害,先王妃孕中忧思,屡屡缠绵病榻。麟儿落地喜悦不足一刻,便发现他吐了血。”
徐雪尽握紧剑身的十指一紧。
“徐施主,他本活不了几年,先王妃师承名医,在怀霈周岁前仍未能求得一星解法。若非出身在王府,还有世间珍稀补药供着,早该夭折。后来,怀霈心痛之症突发,险些丧命,先王妃带着幼子山门外苦苦哀求宗师,最终求得以命换命的法子。”释若目光不变,语气徒增忧伤,“一个母亲用自己的一条命,换得孩子一线生机,徐施主,你看,人间如此,衰亡才有新生,是不是再寻常不过?”
也许是和美人恩一样的法子,一个人去死,换一个人活下来。有的人天生背负着千军万马,烙印在血液里的,是先辈不屈的灵魂。
——
“怀霈。。。。。。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个表字吗?”她容颜枯槁,已在黄泉边缘,瘦干的手拽住幼儿,那时甄云濯的眼里很纯净,他知道悲伤,知道不舍,牵着陈黛云的指尖,能感受到流逝。
“娘。”
“你生来不凡,为天下正义而活,来日史书工笔,我儿是万世英雄。怀霈啊!六州、大昭、千万叔伯姑婶。。。。。。父亲、母亲,都倚仗着你,为我们去劈开天地!你这场甘霖大雨,会浇灭烧在冤魂上的火。。。。。。”
他不懂,却被她眼里装着的万千世界狠狠震撼。
我生来该如此,我要站上巅峰。
“好孩子,对不住,若不是娘生了你,你该。。。。。。健康安乐地长大。”她弥留人间的最后一口气,是恳求佛祖,“让怀霈忘记我。”
陈黛云在他并不宽阔的怀里咽气,她带着自责和无尽的悔恨离开人世,孩子的厄运诞生于她,为此她付出一条性命在所不辞。
可惜她终究没能为年少的太平盛世去拼搏,眼看挚友战死,爱人压在皇权之下不得喘息,孩子生来残命,一眼看得到头。。。。。。
若有来世,她还配不配再做他的母亲?
徐雪尽好似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黛云山庄,他站在窗边,眼见女子断气,跪了一地的奴仆和他心碎的爱人。
那个小小的少年站在床榻边,眼睁睁感受到母亲的手从他身上垂落,他们哭得天地变色、痛不欲生。
甄云濯就那样站着,无措地叫“娘”。
娘。
他伸手,想去抓住什么,却踉跄地跪在床边,只能抚弄她的裙边:“娘,你看看我。”甄云濯感到害怕,想去寻求父亲的安抚,屈膝行了两步,却愣愣地跪在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