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转眼就到。正月初十傍晚,那客人接了卓玉,叫她化为小厮随他入太守府邸。他约莫是太守家的亲戚或朋友,然地位可能不很高,引路的仆从将他们带至宴会厅堂外,指着卓玉道:“他不能进。”
那客人有些为难地看向卓玉,与仆从讨价还价道:“她不是个小子,是我找的玉匠,要做东西讨老太太欢心,需要见见老太太的模样。”他说着,手往袖袋里摸出一小锭银子塞到仆从手里,赔笑道:“就劳烦小兄弟通融一下,我定会看紧她,不叫她碍大家的眼。”
仆从盯着卓玉,皱起眉毛,像在判断她会不会惹贵人们厌烦,末了,他将银子揣进怀中,有些不乐意似地道:“既然要进正厅,也不打扮得像些样子——也罢,进吧进吧,只是躲得远些,别叫人注意到了。”
客人满口答应,扯着卓玉进去。
暖意扑面。厅内各处燃了碳炉,这会儿哔哔啵啵烧得正旺,热气与熏香氤氲在室内,春日般和煦。卓玉满足地轻声喟叹,她已经太久没在冬日感受过这样的温暖。琢州虽地处偏南,冬季并不冷得要人命,可透入骨缝的阴寒却也难捱。柴炭价贵,平日里他们睡觉的卧房都不烧火取暖,唯有玉雕坊里会燃一小炉粗炭,以保大伙儿的手不会被冻得僵硬,坏了雕工。不过那也算不得多舒坦,至多是不冷,比起过去在家中的暖和劲儿不知差了多远。
她悄悄活动刚在外边冻得发红的手指,忆起些小时候猫冬的往事。四周有些贵客的仆从侍立在主人身后等待使唤,打扮得俱是整齐体面,带她来的那客人瞧一眼她身上的衣物,叹了口气,推推她,示意她去离主桌最远的一个角落里躲着。卓玉照他的意思去了。角落在一根柱子之后,满室烛光映照不及的地方,昏昏暗暗,与亮堂堂的筵席分割成两个世界,卓玉站在那儿,觉得自己像一只沟里的老鼠。
宾客俱已落座,太守大人与他母亲出现在主桌之上。卓玉极目去望,二人长相倒不特别,唯身上绫罗绸缎、狐皮貂袄,端地是富贵逼人。主客皆到,宴席既开,美酒佳肴一样样地端上来,香味儿飘得四处都是。可怜卓玉晚饭还没来得及吃,这会儿被勾得肚子直叫,控制不住地去看离她最近那一桌席面上的菜肴。
酒糟鹌鹑、鲜炖鲈鱼、上汤羊肉、樱桃鹿肉脯、莼菜甲鱼羹,这些是卓玉认得的,还有几道菜,即便她曾见过世面,也看不出是什么,心里疑惑。桌上有的客人显然也好奇,趁着侍女们上菜的当口去问。有一盘茶杯口大小、黑白夹杂、从中间剖开的圆形物什,侍女说是蒸“明镜”,即蒸牛眼睛。卓玉唬了一跳,有些泛恶心,暗中数了数,那一盘上面八个半圆,四只眼睛,便是两头牛。而这整一个厅内,少说也有十几二十桌,那就是三四十头牛。她咧了咧嘴,好家伙,真是了不得。
还有一道,状似花瓣,颜色棕褐,似肉非肉,侍女解释说是公鸡“肉髯”炒制而成,一盘需得数十只公鸡才能够数。又一道仿佛是素菜,白玉似的一条条,清甜扑鼻,是夏日里摘下的鲜桃榨成汁液,蜜糖调和,冰窖储存,冬日里将白萝卜切条浸泡其中,三天三夜方成,口感爽脆,滋味甜香,比之夏季瓜果亦不逊色。
一桌客人赞叹称奇,举筷而动,吃得心满意足。卓玉想到关师傅家平日吃的粗陋食物,想到大家如此辛苦,逢年过节才能沾些荤腥,而这里一盘菜就要浪费掉不知他们要多少年才能吃到的肉,心里便有些不舒服。
她大概有一点明白为什么当初杨思看她不顺眼了。
她思绪杂乱,东想西想,饿着肚子熬过这顿奢侈晚宴。宴后又是歌舞表演、乐器演奏,直至半夜方才散去。
那客人喝得八分醉意,需靠她搀扶才能走到大门口自家马车边。主人喝醉,车夫也急着回家,自然没人送她,她拢紧身上旧袄,一步步朝着关氏玉雕坊的方向走。早些时候似乎下了场雨,街上的积水浸得她鞋底冰凉潮湿,湿冷漆黑的冬夜中,那灯火辉煌的宴会,她锦绣富贵的童年,仿佛一场并不真实的梦,一点一点,离她远去。
到得关家院前,正碰见杨思与李狗儿打着灯笼出门,见着她,杨思劈头便道:“怎么这时候才回?还以为你丢了,要出去找你呢!”
卓玉哼哼着回答:“宴会这功夫才散,我也没办法。”
杨思道:“什么劳什子宴会,你就不该接这单,脑子被驴踢了,看那客人到时候不满意你怎么办!”
卓玉又饿又冷,加之在宴会上心情不算很好,听见这话,推开杨思就往院里走,李狗儿忙跟在她后面安慰:“你别听他的,他就是等得太着急,担心你。你一向奇思妙想,肯定能叫那客人心服口服,放宽心好好做就是。”
卓玉停下脚步望他,感激地笑了一笑,“嗯。”
她抬腿推门进屋。杨思走到李狗儿旁边,冲他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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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跟孙先生学过一段时日,画些山水花鸟,临摹人物肖像不成问题,但真要把活生生的人绘得惟妙惟肖,对卓玉来说还是难了些。一张草图涂了又抹,反复修改,怎样也不满意。
工期只有不到半年,雕琢一架插屏,这时间紧张得很,草图绘制两月有余还是定不下来,卓玉心焦得不食不寝,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杨思、关师傅、李狗儿,所有人都止不住地替她担忧,尤其杨思,每天都明里暗里地责怪她不该冲动任性接下这单,卓玉烦得不能再烦,到后来杨思一靠近她,她就要先发制人地大喊:“停!闭嘴!不许说话,离我远点!”
到了第三个月,无论草图如何,都不得不动手开始做。卓玉对着并不可心的草稿摇头叹气,横下心来选玉雕琢。工期太紧,她夜夜点灯熬油,几乎住在坊里,客人有时想来看看进度。然卓玉一是对草图没有信心,二是不愿他来打搅,一次也没答应,直至到了交货日期,那客人才真正得见插屏的样子。
它已经搬到了铺子里,安在木质底座之上,这会儿用一块苫布盖着。客人满心好奇地揭起苫布,前后看看,霎时脸色大变,冲着候在一边的卓玉吼道:“你什么意思?耍我吗!这什么东西?!”
只见这插屏白玉所做,三尺见方,光洁细腻的表面空无一物,没有任何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