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下腰上挡灰的布裙,桂岩走了过去,她大致晓得规则,就是你下一个然后轮到我呗。她摆出正襟危坐的架势,刚一沾座却站了起来,动作快得让柏韫眨巴了两下眼,疑惑望着她。
“姑娘恕罪,石凳冰凉,我忘了给您取软垫来。”
……柏韫闻言沉默两秒,接了话:“你刚刚在里屋,怎么知道我要在这儿坐下?算了吧。”
然后还是忍不住被逗扯出一个笑,“何况……已经焐热了,你需要的话可以取。”
桂岩脱口而出:
“姑娘,你笑一笑真让人高兴,比看花还叫人高兴。”
她双手牵在身前,紧张地扣衣角:方才的话是不是很像在恭维人,她下意识的脱口而出,却忘了自己没有恭维人的经验。
桂岩是孤儿,无父无母,从小被捡回太师府,幸运的是被安排在老太太院里,老太太不怎么要她们这些小丫鬟伺候,她整日也清闲,可是和自己年岁差不多的丫鬟都有长辈看护,无人同她聊天玩耍,她就一个人落了单。
实在无聊,桂岩就打扫清尘,修剪杂花乱草。
再大了些,看着府上来往贵人纷繁复杂的发髻和恍若天人的衣着,她一颗心都被这些锦线绣花牵绊上了,她用心地记,努力地描画,渐渐知晓了什么样的衣裳配什么样的发簪,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场合该怎么搭配。有时桂岩还在心里嘀咕几句:毕竟有的贵夫人就只把金银堆在头上,她觉得一点也不好看。
桂岩不觉得孤儿有多不同,老天没让她缺胳膊少腿,太师府让她吃饱穿暖。可是无聊……她想给人打扮,嗯,最好还是个别太挑剔的,当然,也别长得太难打扮。
直到入了落荷轩,大小姐简直就是她的梦中情主子,长得好,气韵佳,关键是还任她发挥。
就是别突然让她陪着下棋吧,桂岩自然没拿软垫。
黑白棋子在这四方棋盘上乱七八糟的,她下的渐渐冒汗,青石上一丝凉意也没有。
柏韫执黑棋,一手虚虚扶着头,白皙的手指顺着发丝方向轻扫,倒是很有耐心地等着,但桂岩觉得自家姑娘跟个玉面黑煞一般,紧张的吞咽了口。
屋内一柱线香燃尽,被逼到无甚脑力的桂岩咬着指腹,忽然眼尾一动福至心灵,喊了出来:“姑娘,这几步你是在学奴婢的步子下吗……奴婢愚钝,不懂如何变化局势,而且,这样姑娘也是无法快速握住赢权的吧?为何如此做?”
“啪嗒”,棋子磕置在了青石桌上,柏韫放下手中一个黑子儿。空气中起了气流,风扇着云絮遮住了天上乌金,时明时暗。
半方顽石一棋开,天光云影照尸骸。
柏韫双瞳幽黑,添了几分笑,她今日倦得眼尾稍挑,一贯清绝的面上倒是借笑容勾出几分妖,“白棋路数有可取之处,可惜消磨后只能自取灭亡。”
她站起来锤了锤肩膀,一把卷起书页随意一掷,扇灭了石桌香炉里的乌沉香。
香灰轻飘飘腾在空气中,如龙驾云。
桂岩怔了怔:“姑娘多笑笑,府内风光好。”
“是啊,是要笑笑”,若摆出一副心力涣散要断气的样子,只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城门一直没有柏广的消息,齐荣霜在府上缓步,想静一静心神,一路上目光所及的很多地方都刻有不同的图样,错落有致的纹饰砖石给整个府院增色不少。
她抚摸了每一块刻有精致图案的砖石——这是柏尚天幼时画的。
他自小就与她亲密,她的第一个孩子,是精心托捧着养大的。柏尚天不喜欢在白纸上作画,找来人物图样绘本让他临摹也不肯,有时候催得紧了,也只爱偶尔涂些山儿水儿的,齐荣霜那时还沾沾自喜,觉得儿子一画就是笔下有山水,将来必定是胸中有丘壑。
可柏尚天并不爱在纸上画山水,在和自己的书画先生探讨时,他说出了缘由:“花鸟鱼虫,动趣横生,更别说人能嬉笑嗔骂,言语皆能动容,若将其禁锢在一片薄薄纸上,再精湛的画工也没得变化,只能任其死气沉沉了。”
这位书画先生倒不是个对学子一棒子打死的迂腐夫子,反倒饶有兴致地问眼前这个七八岁的气宇轩昂的小公子,“如何生变?”
这还是第一次有先生在他说出自个观点时心平气和地询问自己,柏尚天很高兴,小手一挥,让先生等他两天再给答复。
于是府上的砖石就遭了殃。
……透过砖石的镂空处,随着脚步和草木的改变,图样是装点也是画布,眼前景象轮换上映,当初移步换景,如今也换了岁月。
齐荣霜这一生经历太多风风雨雨,脸上的皱纹,如同岁月的刻痕,每一道都记载着不为人知的是非与取舍。但丧子之痛非比寻常,让这张脸一夜苍老了十岁。
如今柏广失踪,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可齐荣霜从不是个脆弱的女人,她不能颓唐,柏家必须,也只能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