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妃想抄书静心,自然是好的。顶楼清静,视野开阔,确是个好去处。”他话语流畅,仿佛在谈论御花园的某处亭台,“朕准了。”
温招眼底似乎有什么极快的东西掠过,快得让人抓不住是意外还是了然。她屈膝:“谢陛下恩典。”
“不过,”常青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和煦,“顶楼尘封已久,恐有虫鼠,也怕惊了爱妃。这样吧,”他转向阴影,“万福。”
万公公无声地踏前半步,躬身:“老奴在。”
“你亲自带人,今日便将顶楼清扫出来,务必干净稳妥。再挑两个稳妥的内侍守在楼梯口,良妃若有什么吩咐,即刻照办,不得有误。”
常青吩咐得滴水不漏,目光重新落回温招脸上,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关切,“爱妃觉得如何?”
温招面色平静:“陛下安排周全。”
“嗯。”常青满意地点点头,仿佛解决了一件令人愉悦的小事。他挥挥手,姿态重新放松下来,“好了,爱妃所求,朕已应允。可还有别事?”
温招微微摇头:“无事了。臣妾告退。”
她转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留恋。魑惊连忙跟上。
常青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道素净清冷的背影,直到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视线。他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缓缓消失,最终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和万公公。
沉水香的气息重新弥漫开,却压不住方才那短暂对峙留下的、无声的硝烟味。
万公公这才缓缓直起身,脸上那副冰铸的面具纹丝不动,声音平直无波:“陛下,顶楼的东西……”
常青抬手,打断了他。他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她要什么,只要朕有,给她便是。”常青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万公公沉默了片刻,终究只是躬身:“老奴明白。这就去安排清扫。”
常青闭着眼,没再说话。殿内只有香炉里细微的噼啪声。
“呵……”常青突然鼻间哼笑了一声,似是自嘲,似是无奈,“万福,你说,温良妃爱朕吗”
万公公沉默了片刻。殿内沉水香的气息沉得压人,香灰簌簌落下一点细响。
他垂着眼,声音平直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天气:“陛下,良妃娘娘心思澄澈,行事有度,待陛下……恭敬有礼。”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却也空无一物。恭敬有礼,不是爱。
常青闭着眼靠在椅背上,脸上没什么表情,方才那点自嘲的哼笑仿佛只是错觉。万公公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连涟漪都吝于泛起。
“恭敬有礼……”常青低声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想扯动一下,终究归于平静的线条。他依旧闭着眼,“是啊。她待朕,从来只是恭敬有礼。”
这话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像一个跋涉太久的人,终于看清了前方永无绿洲的荒漠。
“她心里装的东西,似乎很多,又似乎……”常青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几近自语,“……空得很。唯独没有朕的位置。”
万公公垂手侍立,如同殿内一根冰冷的柱子,不再接话。有些话,皇帝能说,他不能说。有些答案,皇帝心里清楚,只是需要一个影子来印证那份清醒的痛楚。
从他幼时他便知晓,温府有一女,生来身负朝阳命格,日后定会入宫成为下一任帝王的宠妃,只是他没想到,他常青作为荣华所生的皇子,竟会得父皇青眼,最终成为了新一任帝王。
也没想到,在传闻中的那命朝阳女会成为自己的枕边人,更没想到,温招与其他嫔妃不同,这女子好像从来不在乎名利和富贵,她在想什么,他好像永远猜不到。
当然,他也不了解她,可她是他命定的妻,父皇从立他为太子之后,便日夜嘱咐,日后定要格外关注温招,可现在看来他的妻好像并不爱他。
常青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殿顶繁复的藻井上,那上面描金绘彩,富丽堂皇,却透着一股子冰冷的距离感。他看了许久,久到香炉里的香灰又积了一层。
“万福,”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仿佛刚才那瞬间的疲惫和失落从未存在,“你说,她的心……到底在谁身上?”
这话问得轻巧,却像一把无形的锥子。万公公身形纹丝不动,脸上冰铸的面具依旧,只有眼睫极其细微地颤动了一下。
“老奴……不知。”他答得谨慎,声音平得像尺子量过,“良妃娘娘心思难测,非奴才能窥探。”
常青没再追问。他收回目光,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书案边缘轻轻划过。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温招站立时带来的、一丝清冷的气息。
“不知……也好。”常青淡淡说了一句,听不出情绪。他重新拿起一份奏折,目光落在字迹上,却像穿透了纸张,望向某个不可及之处。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沉水香无声地燃烧,将帝王的孤寂与清醒一同包裹在沉静的暖香里。万公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一道凝固的墨痕。常青知道,有些问题本就不该问出口,因为答案,往往比未知更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