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时逢如蒙大赦,一把抓过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去,总算压住了喉咙里的痒意。他喘着气,抹了把嘴角的水渍,脸上还残留着狼狈的红晕,眼神飘忽不敢再看她,只盯着矮几上的酒坛花纹,小声嘟囔:“……这青砚谣,劲儿还挺大……”
温招没戳穿他,重新拿起自己的酒杯,指尖在冰凉的素瓷上轻轻点了点。
她看着对面青年那副恨不得把头埋进酒坛里的鸵鸟样,眼底深处那点极淡的笑意,似乎又深了那么一丝丝。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某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窗外夜虫的低鸣。
“传闻温家有女,明丽不羁,容色倾城,一见倾心难忘。”阮时逢又摆出那风流的样子,贱兮兮的冲温招一笑。“初时,吾本弗信,今见之,果为名副其实之美人也。”
是啊,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传闻中她温招身负朝阳命格,其生也,便较众人高出一筹。
温招垂眸看着杯中深青色的酒液,烛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她周身那点因酒意和方才阮时逢窘态而生出的、极淡的柔和气息,瞬间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冰冷的沉寂。殿内仿佛一下子冷了几度。
阮时逢脸上的得意笑容僵住了,后半句赞美卡在喉咙里。他眨巴着桃花眼,有点懵。这反应……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啊?他夸得不够真诚?还是……用词太酸了?
“……娘娘?”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带着点小心翼翼,“您……怎么了?”他挠了挠头,脸上那点风流劲儿全变成了不知所措的茫然。
温招抬起眼。
那目光清清冷冷,像结了霜的湖面,看不出丝毫被赞美的喜悦,反而带着一种阮时逢看不懂的,沉甸甸的东西,像是透过他在看很远的地方。
“朝阳命……”她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壁。
阮时逢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背上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缩了缩脖子,感觉比刚才呛酒还难受。完了,好像……拍马蹄子上了?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难道她不喜欢别人提这个?还是觉得他太轻浮了?
“那个……我、我……”他张口结舌,舌头像打了结,刚才那点卖弄文采的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笨拙的慌乱,“我喝多了!胡说的!娘娘您别当真!您……您就当我放了个……”他急得差点说出不雅词,硬生生憋了回去,脸又涨红了,“……当我在胡说八道!”
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抱酒坛掩饰尴尬,结果动作太急,手肘“哐当”一声撞在矮几边缘,疼得他龇牙咧嘴,又不敢叫出声,只能憋着气,那模样滑稽又可怜。
温招看着他这副手忙脚乱、语无伦次的样子,眼底深处那点冰冷的沉郁似乎被冲淡了一丝。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却化不开心头那点骤然涌上的、关于“命格”的沉重与萧索。
殿内空气凝滞,只剩下阮时逢压抑着痛呼的抽气声。
温招放下空杯,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那眼神依旧清凌凌的,却少了些方才的冷冽,多了点别的东西。她指尖在空杯沿上轻轻一叩,发出极轻的脆响。
“大人既唤了本宫小字,”她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起伏,却让阮时逢心头猛地一跳,“本宫自然是要讨回来的。”
阮时逢正揉着撞疼的手肘,闻言动作瞬间僵住,桃花眼瞪圆了,一脸茫然:“……啊?讨、讨什么?”他脑子里还嗡嗡的,全是刚才搞砸了的赞美和撞桌子的糗态。
温招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阮时逢对上她的视线,呆滞了两秒,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名字!他今早一不小心喊了她的名字!对哦,她还不知道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呢。毕竟某人一直告诉别人自己叫“阮柿子”……
温招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那本宫还是唤你柿子大人?”
“别别别!”阮时逢差点跳起来,脸瞬间涨红,“娘娘您折煞下官了!”他慌忙摆手,动作幅度太大,差点又带翻旁边的酒坛,手忙脚乱地扶稳了,才哭丧着脸,认命般地垂下脑袋,声音细若蚊呐:“……阮时逢。偏我来时不逢春的时逢……”此刻的阮时逢像是只受了委屈的猫咪。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阮时逢……一个生来便没有春天的人。
“阮时逢。”温招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确认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她指尖在空杯沿上又轻轻叩了一下。
阮时逢听见自己的真名从她口中吐出,心里莫名一颤,像是被羽毛尖儿扫了一下,又痒又麻,还带着点说不出的怪异感。他下意识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耳根那点刚褪下去的热意又有卷土重来的趋势。
“好名字。”温招淡淡道,听不出是真心还是客套。
阮时逢猛地抬头,桃花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易察觉的亮光:“……真的?”他语气里带着点不敢置信的雀跃,随即又觉得这反应太傻,立刻绷住脸,故作沉稳地咳了一声,“咳,娘娘谬赞了。”
只是那微扬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配上他额角蹭乱的碎发和微红的耳根,显得格外滑稽又青涩。
温招看着他这副努力想装稳重又忍不住开心的样子,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似乎带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近乎无奈的意味。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目光转向还剩大半坛的青砚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