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静兰半蒙着面,眼角伤痕已凝成一道深色的血痂,同女眷一起从高楼眺望。耳边尽是女子羞怯之语,她侧耳听去,莫不是众人见状元面容清秀端正,又论及他连中三元的大才,早已动了春心,做起了状元夫人的美梦。
静兰只是略动了动唇角,想起自己先时爱看的那些书。原来,天下为清贵男子动情的女子不止她一个,人人皆盼着嫁一个春风得意少年郎。
不知为何,她明明也是爱看的,此刻却觉得这热闹同自己没有关系。季府的陨灭隔绝了她的心火,一个半死之人,此刻只想着为母亲复仇,为亲人复仇。
隔岸观火地,静兰的耳边蓦地传进一句话,有人幽幽嘲讽道:“女人呐,就是看不清楚,一个男人想做权臣,就必然不可能是一个情圣,可悲可悲。”
周围几个闺秀却扇皱眉朝那人看去,只见阁楼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短髭高瘦的白衣男子,头戴幞帽,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正看着陶然啧啧摇头。
静兰不像其他姑娘一样觉得扫兴,倒是蓦地对这人来了兴趣,走时故意重重撞了他一下,叫他“啧”的一声,注意到这个紫衣蒙面的姑娘。他未看清她的脸,倒是依稀注意到她眼角的一道伤疤,正想着要不要追上去问清楚为何要重重撞自己一下,又见其他姑娘看自己被撞正掩面轻笑,踌躇间,那紫衣姑娘已不知去了何处。
他突然间也自觉没了兴致,背上药囊往陶府走去了。
游街持续了近三个时辰,队伍缓缓行至孔庙后的国子监,游人才渐渐少了下去。日近黄昏,三人及陪同官员在孔庙进行了祭祀仪式,又至国子监聆听大学士黄龄的教诲,时至酉时一切方才结束。
谢正秋一改昨日颓色,很有兴致地招呼陶、钟二人共赴谢府用膳,不想二人皆是礼貌拒了,自己倒讨了个没趣,甩甩手回家去了。
官员也散了大半,陶然从国子监出来,见严忍冬在正门口负手而立,看着夕阳。他思忖片刻,缓缓取下方才黄龄替自己簪的花,又取下披红官帽交予一旁小厮,走过去同严忍冬并排而立。
严忍冬并不回眸,待陶然在自己身旁立定,微微笑着,淡淡问道:“陶兄喜欢黄昏吗?”
陶然蹙眉看去,今天的夕阳甚是漂亮,暖黄的云霞中尚余刺眼的光芒,便也道:“喜欢。”
严忍冬转过身来,把手臂沉沉按压在陶然肩上,欣慰道:“你能有今天,我很高兴。”
陶然愣了片刻,缓缓侧开身,行礼道:“不过是个六品小官,严兄在上,还请照拂指教。”
严忍冬的手缓缓垂下来,指尖在广袖下摩挲一阵:“你知道,家姐严敏很是喜欢你,我们兄弟一场,若是陶兄愿意,与我严家结亲,总不算辱没你的门楣。”
陶然未曾想到他会这样说,下意识克制住自己皱眉的冲动,愈发礼数周全道:“严兄抬爱,严小姐高门,陶然根基尚浅,眼下诸事缠身,一切未定,我想。。。我想此事可否容得稍后再议?”
严忍冬摆摆手道:“我没想着强迫你,我知道,她不是你喜欢的,只是随口一问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陶然不想他竟然轻易放过了此事,心中有些不信,只稍稍抬眸去看他的神色。严忍冬瞧见了,避开他的眼神,远眺前方,笑道:“男人嘛,如果连自己想娶谁都决定不了,才是真的窝囊。陶兄,我理解你的心情。”
不想这句话却又叫陶然多想了几分:难道,他知道自己和季静堂之间的事?那个晚上,陶然回忆起暗夜里他鹰隼一般的眼神,抱拳的手不禁有些颤抖。
其实,严忍冬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不过是想起季静言,宫里那个怀着皇子的女子,肚子一点点被皇帝的种撑大,叫他胸闷气短,不忍再想。
她现在好吗?严忍冬甚少这样去怜悯一个人,却忍不住去观想季静言被贬贵人后在宫中的凄惨生活。宫中之人皆传她疯了,皇帝也像是坐定了她是颗弃子,只待瓜熟蒂落后彻底绞杀。
不,严忍冬想,自己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他要季静言,不仅要她,还要她的孩子,他绝不容许当今太子登上皇位。
两个人心思各异,皆不明说。严忍冬不说走,陶然也不敢先行告辞离开,就这样杵在原地看夕阳,看了好久好久,直到天色缓缓沉下来,身上也觉得有些冷了,严忍冬方道:“回去吧。”
就这样,陶然游街游了一整天,又在国子监门口站了半个时辰,回府时便有些疲累,匆匆用了些膳食,便回偏院歇息了,没与静堂碰面。
屋内,静堂听见他开门又闭门的声响,嘴角不禁笑笑,搭放在桌上的手臂不经意动了一下,杨大夫闭目:“你有心事。”
静堂一愣,缓缓把手抽回,又把静言给的金镯子重新戴上,沉笑道:“我几时没有心事,杨大夫您是知道的。”
杨绪年过三十,比静堂长上许多,原是个心思细腻之人,碰到同类便也无谓装出那些插科打诨的模样,只缓缓睁眼,收拾着医囊:“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你猜呢?”她挑眉问。
这话叫杨绪手上的动作一愣,半晌笑道:“我倒是有个大胆的想法,只怕说出来冒犯了姑娘,算了,得不偿失,我还得指着您这个金葫芦赚些小钱呢。”
“放心,你若能把我的身子调养好,不会只有小钱可赚。”
杨绪笑道:“我一早看出来了,姑娘不是池中之物。怎么?既然有此心,可信得过我说说?”
“我自然是信得过,”她缓缓站起来,白绸裙子拖在地上,“但也觉得不必说。”
杨大夫并不多为难,只和她并排立在窗前,推窗去看那月亮。月亮已经近圆了,今夜晴朗,只有淡淡的云雾缭绕在周围,并非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