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相约来给父母亲请安,聊得开心,就多坐了片刻。现在大家也都乏了,各自回房,明日等新妇庙见结束再行相聚。”李建成振振有词,与两位妹妹一同堵在弟弟身前,显然准备代父母逐客。
“你当我三岁孺子吗?”
眼看兄弟之间剑拔弩张,长孙青璟嘴上连声说着“得罪”,手上却使劲将李琼曦、李陇月二人生拉硬拽,为李世民辟出一条道来。
三位娘子一同趔趄摔地,婢女们惊叫,独孤璀捂脸退后,寝室中乱作一团,不明是由之人还误以为新妇进门第二天便撒泼闹事。
“妹妹,你这膂力是天天攀援南山小道练就的吗?”李琼曦揉着被攥疼的臂膀,无可奈何地说道。
李建成握拳向奴婢们怒喝道:“这是谁走漏的风声?又是谁出的主意?谁放二郎与长孙娘子过来的!”
长孙青璟狼狈地爬起来,步摇晃动了数下。
她头晕目眩,还是抓住身边一柱灯檠正坐,随即向行障内叩拜:“是我怂恿他的!惊扰母亲,是我的罪过。”
“不干她事,全是我自己主张。她不过是担心我才一路跟来。”李世民进退维谷,索性贴着行障的边缘跪下,“母亲为何执意骗我!”
寝室中、行障内外一时阒然无声,也无人敢在父母下令之前将这惹祸的二人驱离。
行障内只剩李渊、窦夫人、医官三人。
请脉结束,众人不敢贸然发声。
“药饵已经全不起效,不如试试驱鬼?坊间说敕勒之术有些用处。”医生的话交织着无力与侥幸。不到万不得已,医生怎么会让病人驱鬼。
“好,某去准备。”唐国公李渊一口应承下来。
“我生平未作恶,有何鬼可驱?”帘内的声音虚弱,却迸发着偏执的力量。
“你先养病,我与毗沙门送送医生。”当然,唐国公与世子应该另有一些话不便当着国夫人的面提及,以免刺激到夫人及年幼子女。
“一切如你所想,一切如你所见。”窦夫人缓慢地、深重地呼吸着,以缓解突如其来的、毫无规律可循的剧烈咳嗽。她那青色琉璃一般的眼珠比起健康时更加突出,在烛光摇曳间变幻着各种颜色,像一潭深不可测的水,使她显得冷静而又疏离。
“儿子惊扰母亲,儿子知错了。”李世民就在那行障内外尴尬的交界点跪叩请罪。
“知道实情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还不是改不了命数,徒增烦扰。我知道你们心意,但不喜欢你们如此莽撞行事。唉,一切终究是天意,何况还累及青璟落下恶名,殊为不妥。放心,我哪里舍得抛下你们!我今夜死不了。——毗提诃,你独自一人进来。”李世民依言膝行至窦夫人榻边。
长孙青璟依旧跪坐。
依照礼法,她并未成为正式的家庭成员。处于行障之外不入内室是相互的体面。而窦夫人强撑至今,皆因希望自己在世之时看到新妇履行所有婚礼流程,不令他人说三道四。既是出于拳拳爱子之心,又是对一个落魄孤女最大的尊重。
行障内窸窸窣窣,似乎是窦夫人在苦苦寻找一个舒服的坐姿。紧接着是一串喁喁私语。最后,她听到了数声抽噎。
李琼曦意欲闯入行障内看个究竟,独孤璀强拉住她令其寸步难行。“罢了,既然瞒不住,就让母亲和二弟说说心里话。他们二人终究是要得知真相的……”
李陇月也从刚才的晕眩状态中清醒过来,见到长孙青璟长跪不起,便坐在她身边劝慰道:“弟妹,一切都过去了,无需自责,快起来吧。”
长孙青璟摇头,执意长跪等待窦夫人宽宥。众人无计可施,只得由着她请罪。
良久,行障内灯盏皆熄,室中陡然一暗。李世民满脸泪痕,头发凌乱,两腿如踏空般摔了出来。李琼曦慌张地扶住了他。
“我腿有点麻木僵硬。”他无力地辩解着,“母亲休息了。”
众人也只是茫然地点头,不知如何宽慰,更不知如何应对眼下情形。
“青璟——”李世民毫不在意翻领的褶皱,只是抹擦了红肿的眼眶,然后扶起妻子,“我们都听母亲的,明日庙见,一切如常。”
一日之间,独孤璀、李琼曦、李陇月便眼睁睁看着一对佳偶从幸福的云端跌落到幽暗不见天日的谷底。
三人不约而同想到的是:如果自己是窦夫人,大概也会用善意的谎言换取苦尽甘来的爱侣哪怕多一日的欢悦!
直到踏入房间前的那一刻,李世民与长孙青璟都一言不发。他们难以承受上天给了巨大的欢愉之后又将他们投入炼狱的折磨之中。
李世民萎靡地坐在窗边,意志消沉,好似多日积攒的快乐都被这巨大变故吞噬而去。
长孙青璟坐在他面前,细腻的双手突然覆盖他颤抖的手背:“休息吧。听阿娘的。”
他突然抓住她的双手覆上他的脸颊。然后,如婴儿般,伏在青璟膝头。
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感觉他的脊背剧烈地颤抖着,胸口起伏着发出山谷低沉的回声。他的睫毛刮蹭着她的手指,留下一串温热的眼泪。
她稳定的脉搏回应着他太阳穴陡然的跳动。然后,十指沿着他被泪水濡湿的下颌上划,搂住他的弯弓一样有力的脖颈,将那个毛茸茸的、思绪纷乱年轻头颅埋进少女温暖芳馨的胸膛。
清冷的月光灌满了整个庭院,有几道光从缝隙漏了进来。长孙青璟的惊鹄髻纤毫毕现,如发羽振翮的天鹅。
李世民抬头,只觉得长孙青璟是他在这困厄时光里唯一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