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鹤闻咳嗽着,靠回墙壁上去。天光淡淡洒在他的面容上,就像一场温柔的赐福。
容姝媛出门之后,叫来一个守卫,问道:“谁来拷问过他?——老实交代。”
守卫拿了钱,自然老实说:“胡家和陈家几位公子来过,打了几鞭便走了。主要是有几位三品修士……来打了好一顿,说是拷问,也没问出什么,只打折了手脚、把人打晕了,就走了。”
容姝媛问了名字,竟然不是世家附庸,而是一些大器晚成的寒门修士。
想也知道,朱鹤闻莫名其妙就被挑中去做掌门亲徒,那些人却一辈子也没机会上凌绝顶,终于逮到他落于下风,自然要好好出气。
她不作声地出去,走到门外时,忽然面上一湿。
下大雨了。
赤地千里,大雨将至。
江州终于开始了迟来三个月的秋雨季。昭化府衙内,凉风穿堂,卷起卷宗的纸张,吹得白纸黑字的冤案单薄地颤抖。慕尘随手拿了镇纸来压住,起身走到窗边。
风雨凄凉。整座昭化犹如灰蒙蒙的死城,路上还是没有行人,黄泥混在水里向城外流去。禾苗死去的第三个月后,雨水对江州便只剩嘲讽。他也无能为力。
“侯爷,代应求醒了。”门外近卫来报。
慕尘将入窗凉雨关在外头,问道:“胡尚成交代了吗?”
“没有,死活认定魃僵是自己长出来的。”近卫迟疑道,“还有玄青门那边……也不承认丢了魃僵。”
慕尘揉了揉眉心,说:“知道了。走吧,去会会代应求。”
江州大牢的恶臭是出了名的,慕尘整治了好几天,才能让每个犯人睡上干净床。代应求被他单独安置在最里面,阴凉、干燥而安静。
他大约也知道慕尘对他并无恶意,慕尘进门时,他轻声说:“多谢你。”
慕尘道:“陛下下旨,押解你上京斩首。”
代应求哂笑道:“早有预料。”
慕尘席地而坐,和坐在矮床上的老头对视。他说:“陛下说,裘勋不忠,也同罪,不得因功赦免。”
代应求坐在满地天光中,垂首道:“可否请侯爷为他求情,放他离去?”
慕尘注视着他,说:“他背叛了你。如果不是他和江州守军里应外合,你不会这么快就被抓住。”
代应求佝偻着背,轻轻捏住了竹席边缘:“他只是个浮躁的苦命人。何须如此。”
慕尘屏退了众人,道:“你起义那天,除了周边乡民,还有一支队伍跟着你。他们装备算不上精良,却的确是一支正规军——告诉我,他们怎么找到你的,然后我会替你的部下求一个特赦。”
代应求下意识回绝道:“你查错了,没有。”
慕尘却说:“他们只帮你打下了昭化,连裘勋都以为他们是你从别的地方叫来的村民。但是你们登城墙时用的云梯,我已经缴获了,是官府制式。”
代应求冷笑道:“我们从官府缴的,不行么?”
慕尘坐直了,薄唇抿成一线:“自然可以。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倘若官府唆使一个流氓将你家打砸了,家人都杀了;然后官府贼喊捉贼,把那流氓也杀了——你怎么报仇?”
代应求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有一双漂亮的凤眼,里面盛着深邃而滚烫的渴切。他通身不饰金玉,看起来是那么无欲无求,可是……
老者笑了,说:“原来你是慕尘。那么,你和我,是一条心,对不对?”
慕尘俯身向前,说:“你不是贸然起兵,你有宏图大志,是做了准备的——告诉我,南边的官员里,是谁在养私兵?”
“一个姓荀的大官。”代应求爽快道,“具体是谁我也不知,只知道姓荀,现在金陵任上。”
慕尘立刻反应过来了:金陵令,华世琛的表弟,荀伯夷!
会稽荀氏在养私兵,那么江南其他世家呢?他们是不是也……
慕尘只觉血液冲上耳边,正嗡嗡作响。他起身要走,代应求却忽然叫住了他。
“年轻人。”他咳了两声,说,“如果你是为了夺权,那当我没有说过。但是你记住,天下的罪人,从来不是哪一个皇帝,而是皇帝本身。”
慕尘的心跳缓缓平复下来,胸腔里又归于一片冰雪。他扶着铁栏,不曾回头,轻声说:“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