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两人合谋策划把他推下王位,离国别乡,这两人成了他心中永久的噩梦。如今这两人沦为阶下囚,他恨不得将二人揭皮抽筋。诸儿却狠狠地阻止了他。
"贤侄,民情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如今归来,百姓盼望的是一个大度、贤能,能让他们生活富足、安宁的君王,若你和上任国君一般,甚至更加残暴,难道不怕几年前的形势复现吗?"
朔无比感激诸儿的提醒。虽然心中不愿,但考虑到大局,他只是赐左右公子自尽,二人死后,其家族子弟官爵封位被剥除,但朔另外赏赐了他们数百亩薄田,令其有谋生法子。
朝堂上未被此场政变波及的大臣,心中都无比清晰一点,朔能否当政重点并不在于他是否能干,而在于他有一个能干而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舅父。
四月初八,是钦天监挑选的好日子。朔的登基典礼隆重地举行了,比起初次登基时的仓促和慌张,这才似乎是他第一次真正成为卫国的国君。四国都派了使者前来参加卫君的加冕仪式,朔搜尽了卫宫现存的珠宝,作为对四国助自己复位的酬谢。但对于土地、谷物,他牢记诸儿的叮嘱,没有再切割一分一毫给到四国。
这些年,朔心中最感激的便是诸儿,诸儿给他一个逃亡后安稳的生活,又替他夺回王位,但又从来不以恩人自居。
除了感激,他心中更多的是对着这个帝王的敬佩和羡慕。他时常在想,自己是否有一日,也可以把朝歌治理得如临淄一般富裕?也可以养起一个数十万的大军替他踏平四方?几年的时光终于磨平了他的戾气,让他从心里想去做一个好国君。
朔最后决定把朝歌的镇宫之宝,由百名铸造师锻造的铜鼎相赠给齐国。铜鼎是连带着一封信送到齐国的。
"齐君在上,如朔之再生父母。朔发誓,当政之日,永远视齐国为上国,但有号令,无所不从。。。"
诸儿看到这封信时,正望着窗外的浓的化不开的一片青绿。又是夏天了,蝉声又响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春去春又回。鲁国、卫国总算和齐国又重新走到了一起,而且比之前还要更亲密。
唯一的遗憾便是郑国,若是郑忽还在世,齐国和郑国强强联手,放眼天下,哪怕是西面的秦国、南面的楚国,都没有他们可惧怕的。可惜,岁月不仅带走了郑忽,也带走了哲哲。
前两个月刚攻下朝歌的时候,他收到了戎狄的来信,哲哲病逝了。这些年他和哲哲一直没断来往,两年前他已经知道哲哲身体抱恙,但得知哲哲逝去的消息,当年郑忽去世的感觉又袭来,一种夹杂着痛苦的孤寂,懂他的、和他曾经同生共死的人,在这世上又少了一个。
他难得地回了趟齐宫,去看望了长乐宫的萧氏。他做了帝王后,就把自己早年的寝宫正式赏赐给了萧氏和戴氏。这两个人,自他是太子时就生活在一起。萧氏飞扬跋扈,戴氏与世无争,过了这么多年,诸儿已经搬出了齐宫,她二人倒有了比寻常姐妹更难得的默契和亲密。
戴氏无子,把萧氏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长子阿诺对戴氏比对自己的母亲萧氏还要亲。
长乐宫外面青草如茵,宫门上的雕花木头被虫蛀了,有种既繁华又荒凉的荒谬感。他推开宫门,廊檐下一个女子正在安静地缝着手里的帕子。
"萧妃,许久不见!"诸儿缓缓叫道。
萧氏抬头望了望对面的人,怔住了。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对面的人清矍、疲惫、威严,双鬓灰白相见,眉间的纹路似乎更深了。诸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然而萧氏很快明白了缘由,几日前她也收到了兄长离世的消息,想到此她瞬间泪目了。
当日她收到消息时她并不曾哭泣,她早知道自从嫁入齐国后,故乡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她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兄长,这些年兄长的信少了很多,大约是兄长的王位做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忙,也大约是她自己的境况早不起波澜,自己的孩子不可能成为太子,而诸儿也不会亏待自己,时光日复一日却如此雷同,她越来越不知道可以向兄长描述什么。
长乐宫的日子过得既缓慢又快速,有时觉得从日出到日落是那么难熬,有时又觉得一两年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她的长子阿诺已经成亲生子,如今外孙已有三四岁;女儿阿芙也已经嫁人,嫁的是公孙止的外甥,一个名叫孟阳的年轻人。
那孟阳身材魁梧,气宇轩昂,远处望去倒有几分诸儿年轻时的样子。萧氏对女儿的这门亲事极为满意。齐国强大,诸儿又不喜女儿联姻到他国,他常说女儿嫁到他国,便等于隔断了回母国的路,这样对母亲太过残忍。
阿芙虽然嫁到宫外,但夫家并不限制自由,随时可以回宫,萧氏有时看望女儿出宫也没有宫人阻拦,萧氏心中无比感激诸儿安排的这个婚事,似乎她人生的不圆满和遗憾终于在女儿身上得到了缓释。
所以她得知哲哲去世时并没有太难过,抑或是欺骗自己不必太难过。人早晚要死的,她的父王和母后都死了,如今她的兄长也死了,过一些年她也要死去,作为嫁入异国的女子,她没有为故国悲伤的权利,阿诺、阿芙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远方的舅舅,她的悲伤无从向任何人描述。
可是,看到诸儿这一刻,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似乎是她的伤痛终于被人看到、感知到,她终于可以哭了。
诸儿不知何时走到萧氏的身边,萧氏靠在诸儿的肩膀上,静静地留着泪,诸儿也不劝诫萧氏,似乎这泪是萧氏替他留的。不知过了多久,萧氏擦了擦眼眶,强笑着说道:"大王多年不回齐宫,难得来一趟我还在这里抹眼泪,未免太扫兴了。大王快进来坐吧,让我给您泡一杯茶,消一消暑。"
诸儿进屋,发现里面许多摆设都陈旧了,他心中有些愧疚,问道:"我记得众妃子里数你最喜欢新鲜光亮的物件,怎么这屋子如今这般萧瑟?可是有人克扣月例?"
萧氏笑了笑,说道:"那时喜欢新鲜光亮,不过是希望大王能常常能想到臣妾,看到臣妾。后来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如今大王连齐宫都不回了,我要这些物件还有什么用处?
大王不必担心,月例十分充足,宫人知道大王体恤妃子,更何况长乐宫里还有大王的耳报神戴妃,宫人哪敢到我们这里触霉头呢?"
萧氏的话让诸儿倒有些感慨万千,那些年他尽量远着萧氏,因为萧氏跋扈的热情,而他心中只有婉一个。如今回望,究竟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我记得你刚嫁入齐国时,还是一个娇滴滴,骄傲得不得了的女子。"诸儿笑着说。
"嗯,那时候我自得于我的美貌,以为臣妾肯定能捕获大王的心。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臣妾早已老了。"
诸儿摇了摇头,虽然萧氏确实已经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依然可以遥想当年的美貌盛况。"这些年,你可恨我?"
萧氏望了望诸儿,说道:"大王,如果你今夜能留下陪臣妾,臣妾就心满意足,这辈子再也不恨你了。"
诸儿刚想说话,萧氏忙说:"大王放心,仅仅是陪伴,没有别的。。。"
初夏的夜,晚风别样温柔,诸儿和萧氏都在追忆往昔,他的青春,她的青春,也许并不相同,但曾经交叠。。。
回到万乐宫几日后,诸儿收到了一封萧氏托人送来的信,米白色的锦缎上写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阑露华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王,除了天长地久,你已经给我了太多,一双儿女和为他们安排的平顺人生。
大王不必挂念,这辈子,我已经得到过最好的。在最好的年纪,和最好的人。。。"
诸儿望着信,久久不能抬头。这辈子,在最好的年纪,他却和婉长久的分离,他从来没有给与过她什么,名分、子女都没有,除了他自己的一颗心。人生太短,今后的日子,他要全留给她。
正思索间,婉走了进来,她说道:"大王,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诸儿笑了笑,说道:"正好我也有件事要同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