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琛虽然有几分醉意,但对傅棠梨的声音依旧十分敏感,当即转过头,笑意愈浓:“表妹方才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大厅中人声鼎沸,傅棠梨只能靠近了一些,简单地道:“北庭有变,霍叔来报,请大表兄示下。”
韩子琛马上收敛了笑容,抬眼看了一下,看到了门口的霍青山。
霍青山远远地做了一个手势。
韩子琛放下酒杯,朝左右一作揖:“诸位请尽兴,某有要务,容缓。”言罢,他当即离开,留下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傅棠梨紧跟在韩子琛的后面出去。
霍青山迎了上来,压低声音,和韩子琛耳语:“我们的斥候回来了,两拨人,北庭和范阳的,同时返抵……”
“把人叫上,去议事堂。”韩子琛沉着脸,一面走,一面脱下大红的外袍,这顷刻之间,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清明,不带一丝醉意。
韩子琛走得很快,傅棠梨撩着裙裾,一路小跑,追随而去。
快到外院议事堂的时候,韩子琛这才注意到身后的傅棠梨,他回首,严厉的神色登时又变得
温和起来:“表妹,我这会儿有正经事,不是你们小娘子家喜欢听的,你别跟过来,且去玩耍片刻,待回头我来陪你。”
言罢,他不待傅棠梨再说什么,抬了抬手,立即有卫兵上前,诚惶诚恐地拦住了傅棠梨:“二娘子,您外面请。”
“大表兄。”傅棠梨想要叫住韩子琛,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理由,只这么一声,就卡住了。
韩子琛再次回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很快就进去了。
堂中灯火通明,少顷,渭州军中的几个高阶将领得令陆续赶来,他们见傅棠梨站在那里,匆匆施礼,进去了。
傅棠梨踌躇地踱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沉默地候在堂前阶下。卫兵们不敢驱赶,只当作看不见罢了。
她屏息凝气,仔细聆听,吃力地分辨着里面传出的一些片段。
先是霍青山的大嗓门:“……传闻范阳……山匪作乱,李颜封锁来往通道……援军不得行,阻于……”
然后是韩子琛的声音,还带着一点笑意:“……李颜遣使来……请与结盟……原来应在此处。”
然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坐山观虎,有何不可?”
傅棠梨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后头的声音愈发模糊了,堂中诸人各抒己见,有人高声,有人窃语,又有人争执,吵吵嚷嚷,亦有拍桌者,为韩子琛所阻。
良久,只听得韩子琛一声断喝,沉声说了一句什么,众将领安静了下来,而后韩子琛提高了调子:“好了,就是如此,不必再议了。”
众将领应诺,至此定论,他们又三三两两地离去了。
待到韩子琛出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傅棠梨,他马上走过来,带着若无其事的笑意:“表妹怎么还在这?等了多久,也不说一声。”
此时夜深了,渭州临西北,昼热夜冷,微微地起了一点风,凉意渐渐爬了上来,傅棠梨的脸色瞧着有些发白。
韩子琛立时命人取来了一件大氅,递给傅棠梨:“快披上,这会儿宴席也散了,你别贪玩,我先送你回屋去。”
傅棠梨接过大氅,随意地搭在手里,和韩子琛并排走着,不动声色地发问:“朝廷会派遣援军去北庭吗?”
韩子琛摇头:“河西节度使尉迟敬已率部亲往,但被李颜所阻,安西都护府迎击回鹘,自顾不暇,周边已无可派之部,若待长安得到消息,再调遣人马,不及也。”
傅棠梨的眉头皱了起来:“李颜归顺大周多年,为朝廷重用,他焉敢如此大胆,公然里通外敌,若事发,难道不怕朝廷问罪吗?”
韩子琛好整以暇:“一旦淮王身死,李颜自然会发兵解北庭之围,彼时,突厥人已和淮王两败俱伤,可轻易取之,岂不妙哉?朝廷若追究,顶多说他援救不及,和功劳比起来,不值一提。”
傅棠梨强忍着胆寒,做虚心求教状:“我不明白,李颜为何非要置淮王于死地?那批破甲弩是他送给突厥人的吗?”
韩子琛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色,反问道:“你觉得李颜为何有此胆量、又有此能耐?”
傅棠梨猛地记起北祁山赵上钧对她提到的只言片语,她心里一咯噔,登时停住脚步:“圣上竟这般容不下淮王吗?”
韩子琛颇感意外,他立即环顾左右,见侍从只是远远地跟着,莫约听不到这边的谈话,但他还是谨慎地摆了摆手,命一干侍从再往后退,而后,才看了傅棠梨一眼:“表妹,祖母原来不是教过你吗,小娘子家,不要太聪明,至少,不要让别人知道你太聪明,省得招惹麻烦,你怎么就忘了?”
傅棠梨镇定自若:“大表兄是我至亲之人,我习性如何,你还不知道吗,我又何必在你面前装模作样呢?”
这话听得韩子琛大为受用,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我兄妹之间,本来就该如此坦诚相待。”
他的声音放低了一些:“我也不瞒你,渭州在宫里安插了一些耳目,多少听得一些传闻,当年先帝本来是有意传位于淮王,不知何故,淮王自请出家修道,今上才承了大统,而今淮王手握重兵,战功显赫,威势日盛,你说说看,你若坐在那个位子上,下面有这么一个弟弟,你能安心吗?”
傅棠梨听得心惊,她目光一动:“但我却听我祖父曾经提及,圣上年长淮王许多,一手将淮王带大,一向极为爱护,是天家难得的兄弟情深,我祖父……”对于尊长,她不好不敬,临时含糊地换了一个形容词,“颇睿智,他的评判应该不会出错。”
韩子琛“哈”地笑了一下:“傅家老太爷老奸巨猾,眼光自然是雪亮的,但有些话,他也不便和你细说罢了,兄弟情深是真的,口蜜腹剑也是真的,这世间的事,哪里有非黑即白的,天家无父子,何况兄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