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汉中短暂停留一夜后,众人便改行水路,乘船顺着汉水而下,向襄阳行去。
有卢定七打点过漕帮,一行人便顺利地搭上了一艘漕舸。
初夏时分,汉水粼粼湛湛,映着头顶的云淡天青,两岸秀峰如黛,江上数舸排行,一派秀丽祥和。
得了好处的聂霜霜像只吃饱了的馋猫,成日里安分的很,慵懒窝在船舱内,看着舷外的晴暖天光,捻着一颗出行前一哭二闹强行被装入包袱里的金桔蜜饯子,时不时便啃上一小口。
咚咚咚——
舱门外响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敲响。
她是北人,第一次乘船,难免有些眩晕不适。
甄姐姐出门前给她抹了冰片薄荷油,现下凉凉晕晕的,半点不想挪身起床。
咚咚咚——
那敲门声还在房外持续,如魔音贯耳,不依不饶。
聂霜霜烦不胜烦,怒从心头起,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冲到舱门前,扯开门的动作粗暴如扇人脸,没好气骂道:“聂小五,你最好是真有事,否则我就把你十二岁还在尿床的光辉战绩告诉甄姐姐!”
聂云骏脸色一瞬涨红,又如落日隐入山头之后转瞬苍白下来,没精打采道:“甄姐姐成日里和那个木先生混在一起,你怎么都不拦一拦。”
聂霜霜翻了个白眼,嗤笑一声:“人家木先生写得一手好字,甄姐姐找人家求字帖罢了。求人办事,自然要在一旁侍候笔墨,这不是很正常吗?”
见自家老哥一副丢了魂似的没出息样,她恨铁不成钢,小腰一插,又骂开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甄姐姐喜欢练字,你有本事就自己上啊。男子汉大丈夫,怀着心意不敢说,天天来扯着我一个弱女子叽叽歪歪的,你也真是出息!”
聂云骏被骂得面色惨白,一句口都还不出,憋了许久,竟是红了眼眶,咬牙道:“可都已整整三日了!甄姐姐日日都在他房里,什么字帖要写三日!”
“哎哎哎,你别哭啊——”聂霜霜叹了口气,揽过自家傻哥哥的背,拍了拍给人顺气。
数了数日子,好像是待得略久了些。虽然这金主钱多事少,实在好宰,但外一他真把甄姐姐拐跑了,那可就大大地划不来了!
少女转了转眼珠,便踮着脚尖出了房门。谁知她都走到拐角了,回头见傻子哥哥还木头似的杵在原地,忍无可忍一个眼刀丢过去,示意他跟上。
两人偷摸蹭到木先生房外,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偷偷窥向内里——
金主就是金主,财大气粗,大约是打点过了,竟住了这艘舸中最大最明敞的一间房。
毕竟是漕船,房间内里装饰简素,可也十分讲究地分了内外两间。外间窗边天光最好的地方,置着一张宽大的书桌,其上铺着笔墨纸砚,一副附庸风雅的模样。
甄姐姐正站在书桌前,低垂着长而纤白的颈子,悬腕提笔,认真写画,优雅如一只临水信风的白鹭。
船行并不比岸上,书桌再大再稳,遇见风浪都难免颠簸。
一个浪打来,船板也跟着颤了颤,钟滟手中的笔不免失控,漏下一个墨点,一幅字便又毁了。
她叹了口气,将手中笔搁下,晃了晃已酸疼不堪的腕子,有些沮丧。
三日前,初登船安顿好,她惦记着情丝绕的钱还没给,又不好空着手去道谢,便泡了杯茶,去寻木先生。
若没有他仗义相助,她的首次黑市之行,还不知要生出什么波折。
她不会做饭,也实在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技艺,想来想去,也只有于茶道略通一二,便借了船上的茶房,泡了杯清茗端过去。
船茶粗劣,她已使尽法子去除那涩味,临到门前,还是心头忐忑。
会不会太简陋了。
她还没敲,门便自动开了。
男子今日竟换了件白衣,道袍简素飘逸,一头白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青竹簪挽了额前碎发。
一眼望去,他的面容分明还如昨日一般平淡普通,整个人却平添一股皎然清华之气,如梅里谪仙。晨曦照在他身上,懒洋洋地不肯移走,连穿门透过的江风都清浅舒缓下来,柔柔地拂过他的衣袂,恋恋不舍。
钟滟莫名觉得颊边有些热,低下头不敢再看,端着茶语声微颤:“……木先生,早。我来给您送一碗茶,多谢您……前夜里帮忙。”
木先生接过茶,他似是心情不错,连带着语气也比前些日子里松快了许多:“小事何足挂齿,房中正好有茶点,一起来用些吧。”
他侧着身子让出了门。
房里很简素,一眼到底,侧案上放着只香炉,染得整个房间里都是松竹新雪的清香,宽大的书桌旁还挨着张用餐的小圆桌,其上一只烟水青碟中,放着一小摞糕饼。
像是山楂饼,圆圆小小的,做成恰好一口一个的合适大小。烤得金黄的外皮已反了沙,泛着层油润的光亮,一枚已被切开一半的躺在旁边的小碟中,饼皮下竟还夹着一层软白的奶酪,包裹着最中间暗红的山楂泥,不用想也知道有多么的香甜开胃。
钟滟有些犹豫,她晕船倒不是很严重,但是毕竟被装在箱子里摇晃着憋闷,看见这么舒适的房间,又有酸甜适口的糕点,便不自觉地想进去待一会儿,尝一尝。
反正乘船闲着也是无事,卢七爷这趟也不知发了什么善心,一路上什么活都不给她派,巡逻也不用她参与……于是她很没出息地点了点头,缓缓地挪进了房中,对着那碟山楂饼跃跃欲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