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雁门闭了闭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脑中纷杂思绪褪去,再睁眼时,她一双眼眸中只余坚定。
她从袖中将他离开时留下的那柄短刀取出,抬臂一扬。
刀鞘上精巧雕花在冷色阳光中,被折射出数道耀目光芒,她长臂一展,就在空中划出一道圆满弧度。
勒马转身,她在众人的凝望中,将刀尖指向他们来时的那扇门,下令道:“角门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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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久寿,景帝在接近而立之年才成功即位,即位的道路也走的十分不易。
他虽是先帝长子,但生母却只是一个在先帝南巡途中,因为美貌被先帝看上,而后带进宫中的花楼女子,带进宫后,先帝刚好又在先太后的安排下,纳了几个妃嫔。
有新人入宫,先帝立刻抛下了他的生母,只是草草给这个可怜女子封了个常在之位,安排在了少有人住的偏宫之中。
好在他的生母心思灵活缜密,当时先帝后宫之中虽没有多少妃嫔,明争暗斗却已经十分频繁,尤其在她产子之后,后宫中所有的矛头一下子全都指向了她。
她明白自己若想在宫中站稳脚跟,想在宫中保住自己的孩子,只靠先帝不知何时会来,又何时会走的宠爱是不够的,于是她开始着手在后宫中发展自己的势力,又借着先帝还在因为她生下皇子,对她怜爱万分之时,对先帝垂泪“臣妾委屈些不算什么,只怕世人知晓大皇子的生母是个花楼女子,会拂了圣上和大殿下的脸面”之言,哄得先帝心软,将她记入了朝中一位文臣的家谱之中。
这一举动确实让他的生母得到了助力,并让他们母子两在宫中过上了一段不错的日子。
只可惜,这位有谋也有貌的女子成也入谱,败也入谱。
那位文臣后来结党营私,贪墨赈灾之财,被先帝发现,抄家下狱,族中众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了。
这也直接影响到了景帝和他的生母,失去了宫外势力的撑腰,她原本的布局几乎毁于一旦,先帝也因为此事,厌弃了她和景帝,加上皇后不久之后诞下了宁王,先帝喜不自胜,更是厌恶景帝母子,近两年都没有再踏足过他们母子俩居住的宫殿。
那也是景帝记忆力最黑暗的日子,他当时已经到了不能再与生母一起居住的年纪,只能一人住在慈庆宫的偏殿之中。
他见不到自己的生母,又不受先帝喜爱,宫人自然怠慢,几乎谁都能踩他一脚。
只可惜他在位近三十载,早已忘记了自己在母族无势,孤立无援时,四处寻求朝中官员助力之时,口中所道的那些“为君当为民”“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
他或许真的在年少之时,在偏宫中遭受冷眼、吃不好饭时,有过等自己当上皇帝之后,一定要让天下人皆饱暖的赤忱想法,但至高无上的权力太能腐化人心,等他真的坐到了那个位置上,并且体会到了权力在手的甜头之后,他便看不见黄金椅下,真的供养着四境的万民了。
他不仅怕自己一朝失去帝位,又要过自己幼时在偏宫之中,哪个受宠的皇子都能压他一头,受了委屈也只能往肚里咽的日子。
所以他一定要保证自己稳稳地坐在高位之上,不能又任何人威胁到他。
他也怕死。
他好不容易走上这个位置,得到了这样的权力,他还没有享受够,怎么能死呢?
更何况,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的,没有人知道,恐惧多来自于未知,他不信自己看过的那些传说,也不相信鬼神。
他只相信自己。
所以他患得患失,夜不能寐,生怕有人要对自己的皇位做什么。
于是他疑心顿起,看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带着审视,思考每个人的行为时都带着怀疑,从原先帮助自己即位的文臣,到后来帮助自己稳固了地位的武将。
他自己心里有鬼,于是看谁都像索命鬼了。
他看到武将手中的兵权,于是开始害怕手握重兵的武将怀有不臣之心,所以崇文抑武,大削中央和地方武将的兵权,将兵权全部收归到自己手中。
他看到文臣笔下的计谋,于是开始害怕擅于权术的文臣怀有不臣之心,所以驱虎吞狼,引导各氏族间互相倾轧,分利分权,操纵人心,让朝中世家大族间争锋相对,难以勾结成网。
他坐于高位,将帝王之术运用得炉火纯青。
他目不下瞰,将万民血泪忽略得彻彻底底。
他确实是个帝王材,端坐高台,在位多年,他自以为将京中各处动向都摸得门清,将每个机关的大权都握在手中。
只可惜,这些都是他自以为的罢了。
他的自负蒙蔽了他的眼睛,他的怀疑耗干了他的心神,因为童年时缺少鼓励、缺少赞同而带来的自卑又刻在骨子里,将他扭曲成了一个矛盾的人。
他总在想,“我”有没有漏掉什么,“我”有没有将那些臣子都压好,却忘了在他治下的辽阔国土上,还有很多的“他”和“他们”。
等二皇子带着一群他收拢进京的士兵,无人阻拦地冲进内城城门,冲进太和殿中,在尖叫避让的群臣目光中,将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才意识到——
这个他最喜欢的儿子,也已经和当年,他操纵太医院,设计先帝中风时的宁王一般大了。
更可笑的是,当他抬起苍老浑浊、眼角下垂的双眼,对上二皇子那双眼睛时,他恍然惊觉,这个他原本觉得哪哪都像极了自己的儿子,居然有一双,和宁王一样的、眼角上扬的眼睛。